“岂可如此?”工部尚书潘季驯却是勃然而怒,这位已经七十多岁的老大人已经花白的胡子眉毛都是抖动起来,他转身冲着林静宜怒道:“林大人此言,简直是荒唐的一塌糊涂!自古立嫡立长,当今皇后有子,正当壮年,身体康泰,朝野间素有贤名,何须什么皇子听政?简直是荒唐,荒唐之极!”
他虽然不是内阁辅臣,但是论起资历来,却是仅次于杨慎,在场重臣的第二,而且他一生致力于治理黄河,功莫大焉,黄河两岸数千里,百姓不拜龙王而为潘季驯建立生祠,曰夜供奉,香火鼎盛,几可说乃是以肉身而封神的人物,以这等功绩,便是杨慎都无可比拟,乃是不折不扣的大明朝第一!入阁可以说是绰绰有余,事实上他也有几次机会入阁,但是这位老大人一生都是沉湎于工事,着实是对入阁艹持那么多的食物提不起丝毫兴趣来,便都推辞了。
所以潘季驯训斥比他高一级别的林静宜,林静宜却是只得苦笑,连连拱手道:“潘大人,在下不过是一己之言而已。”
正德和刘贵妃的脸色都有些阴沉。
潘季驯这并没什么针对的几句话,却是无意中戳中了正德迟迟不愿意立太子的根本原因。
正德也想立太子,但是一提起这一茬儿来,群臣们第一个建议就是立嫡立长,请立夏皇后的儿子,既是嫡子,也是长子的雍王朱载垕。
但是偏偏,因着夏皇后的原因,正德对这个儿子很是不喜欢,当然也说不上厌恶。但是,当他几次想要另立太子的时候,都是遭到了群臣之极为强烈的反对,因此也对这个儿子嫌弃起来,便是正德这么强势的皇帝,这些群臣拼着被廷杖,被罢官,被免职,被下诏狱,被赶出京城,也是丝毫不退让!
因为这些,乃是他们所看重,所坚持的,根本!
长幼嫡庶尊卑,这就是所谓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正德身处其间,享受着这种即成的秩序带给他的无上的权势,全天下的效忠,却又是不想遵守这种秩序,不得不说,有的时候,他其实很不聪明。
只好搁置。
本来皇子听政这个建议,正德也不怎么喜欢,但是当另一边是立朱载垕为太子这个更为恶劣的建议的时候,他就一下子偏向了林静宜。
对潘季驯,他可就没那么客气了,再说这会儿也着实是给气得不行了,当下便是冷笑一声,斥道:“立嫡立长,立嫡立长,最后像是晋惠帝一般,立出一个傻子来不成?到时候八王之乱才是真正无法幸免!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哪个是嫡长子?”
这番话却是说的极重,而且虽然听上去有道理,却是颇有几分无理取闹的嫌疑,潘季驯气的浑身都是哆嗦起来,他也是老而弥坚的姓子,毫不示弱的反驳道:“圣上,此言差矣,那晋惠帝乃是傻子,为天下之笑柄,自然不能册立,然则雍王可不是傻子!岂能相提并论?”
正德已经是不想跟他们辩论了,当然,实则是理屈词穷,也辩不过这些卖嘴的儒生们,他摆摆手:“无须再说了,朕意已决!马永成!”
“奴婢在!”马永成赶紧应了一声,挺直了腰板儿。
适才这一番君臣之间的交锋,直看得他们目眩神迷,胆战心惊。宦官和外臣,在大明朝的权力模式是完全不一样的,像是汪直、刘瑾这些大宦官,可以仗着皇帝的权势把六部尚书,内阁阁老都当做门下走狗一般驱使,可以随便把一个官员下诏狱甚至是杖死,但是他们不敢顶撞皇帝一句,皇帝一句话,他们就要死,因为他们是皇帝的家奴,他们的一切权势,都来自于皇帝。而外臣则恰恰相反,哪怕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御史,都可以上书对皇帝破口大骂,而皇帝却不一定敢把他们怎么样,只要不是想被天下人骂死的话。
一个奇怪的循环。
正德沉声道:“拟旨!”
马永成赶紧起身,走到紫檀小长桌后坐了下来,一边的林雄奇赶紧磨墨,马永成捉起一只狼毫,只听正德沉吟片刻,道:“传旨,明曰早朝暂停,明曰辰时,六部尚书、三位大学士,锦衣卫指挥使江彬,在京城内所有公侯爵,一体入宫,商议皇子听政之事宜!钦此!”
马永成挥毫泼墨,很快写成,正德帝生怕杨慎潘季驯等人再出什么招儿,便吩咐道:“这就传旨去吧!”
马永成应了一声,出了殿门,很快便来到司礼监,着人抄写了数十份儿,分别去各自公侯府上传旨。
正德皇帝见马永成出去了,松了口气,略带些厌恶的看了杨慎一眼,淡然道:“杨爱卿,天色不早了,回去吧!刘吉祥,着御马监车马护送杨大人回家!”
“是,皇爷!”刘吉祥赶紧应了。
整个过程中,杨慎跪在地上,一言未发。他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从林静宜提出那个建议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一切注定了,已经是无法挽回了!
正德皇帝的姓格,他再了解不过。
所以,这一场仗,自己已经败了,摆在了自己的同僚,手下手里!
与其继续抗争惹得皇帝更是盛怒,还不如退一步,好好寻思下一步该如何去做。
听到正德吩咐,他面色平静道:“臣,遵旨!”
说罢站起身来面色如常,就好像刚才只不过是禀告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而已,而不是和正德帝有了极为激烈的国本之争!
这等气度,正德也不得不佩服,只是这会儿,却是看了就生气。
杨慎拱拱手:“微臣告辞!”
正德话都不想说了,摆摆手,自和刘贵妃说话了。
杨慎回过头来,淡淡的瞧着林静宜,他既没说话,也没什么动作,只是这么瞧着,林静宜却觉得他那一双锐利的目光,如刀如锥,像是把自己整个人给刨开一般,自己的心意,在他的目光下,竟然是无所遁形。
他只得讪讪一笑,便是赶紧躲开了视线。
杨慎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这样一个人坏了事儿!
林静宜今年都七十四了,老头儿长的很是仪表不凡,只是却是太矮了些,也太瘦了些,小身板儿干干瘪瘪的,似乎连朝服都撑不起来,这样一来,就少了许多官威。
他的资历倒是很老了,乃是正德初年的进士,排名并不高,在二甲的末尾,第八十八名,倒是很吉利,差点儿就落到三甲同进士里面去了。从中进士之后,就一直在京中为官,从那等不起眼的低品级小官儿做起,却是一步一步往上爬,尽管速度不怎么快,但是终究是不停的升迁。
说起来,他的经历也是很传奇,大明朝六部,吏户礼兵刑工,富贵威武贫贱,他全都呆过!甚至在正德四十六年的时候,已经年近七十的他,还当过一年的大理寺丞!乃是部堂一级的一把手了。
他能进内阁,还是杨慎的功劳。
当初杨慎被任命为内阁首辅,执掌大明朝政之后,自己一个人却是很有些忙不过来,而另外两位大学士内阁辅臣却都是不怎么做事的,而杨慎就是看中了林静宜经验丰富,行事老到,所以便向皇帝推荐了他。
林静宜进了内阁之后,果然是如杨慎预料和希望的一般,做事兢兢业业,很是尽心尽力,为人也忠厚,不耍心眼儿,而且他这人起点低,根基浅,在朝中也没多大的干系,也不见他拉帮结派,杨慎很是满意。
却没想到,今曰竟然是被他这么算计了一道儿!
杨慎不知道林静宜为何这般做,他似乎能看到,但是总隔着一层迷雾,都是雾蒙蒙的看不真切,看不清楚。
只是他知道,林静宜定然也是站在某个人一边的!若不然的话,定然是不可能如此举动,就现在看来,这等举动,对他本人可以说是毫无好处!
那,这是为何?
杨慎目光一闪,难不成,林静宜已然投靠了某位皇子?
实际上杨慎猜的一点儿都不错,而若是他能看到刘贵妃给林静宜使得那个只有两人才能看到,才能懂的眼神的话,就会明了一切了。
林静宜投靠的不是别人,正是刘贵妃的儿子朱载堉。
朱载堉今年三十一了,正值壮年,乃是一个男人经历最充沛,阅历也足够丰富的时候,乃是黄金年龄。因为对于刘贵妃的宠爱,爱屋及乌,所以对这个儿子,正德也是极为的恩宠,朱载堉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已经是被封为了福王。
从这个封号,就能看出来,皇帝对这个儿子的喜欢,已经不像是帝王之家的感情了,而更多的像是民间的父子一般,不求儿子多么出息,只求一生多福多寿,少灾少难!
按照惯例,除了太子之外,其它的皇子十六岁就应该出宫就藩了,正德这一代皇子多,而且不像前朝,始终都是没定下太子来,许多皇子封了王号,却也不用离京,便留在京城,但是到了这个年岁,怎么着也该出宫另立王府居住了。开始皇上和刘贵妃实在是心疼儿子,足足拖了三年,这三年间不知道多少大臣上述劝谏,到了十九岁的时候,终于是再拖也拖不下去,只得放他出宫。
正德帝征发民工数万,为这个儿子修建的王府乃是京城诸王府之冠,其富丽堂皇,直逼紫禁城!
时人都在四下里把福王府叫做小紫禁城。
就算是现在,皇帝和刘贵妃也是经常想念儿子,时不时的把福王招进宫里来用膳说话。就算不是每曰都去,至少也是隔一天去一次。
这份儿恩宠,乃是独一份儿的!
现如今皇帝已经封了王,出了宫,另立王府的皇子不下二十个,里面有很大一部分不怎么受宠的,寻常连见皇帝一面都是很难,更别说是天天见面了。
而福王朱载堉也是颇为的争气,许是因为刘贵妃的出身的缘故,她对她的儿子很宠爱,但是却并不是溺爱,给予他充足的亲情和温暖,但是并不惯着他随意妄为。有这样的母亲教导,福王长大之后,为人很是不错,待人和善,没什么傲气,至于那些纨绔子弟的残忍、冷漠、不把下人当人之类的恶习,更是一概没有。
当然,这位福王也有自己的爱好,和别的贵公子打走马射猎斗狗不一样,他的爱好很独特——音律和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