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
京城,都察院御史孙言之府邸。
按照正德三十年颁定下来的规矩,从正月初一一直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京城都不宵禁,而这一段时间,也是成为了京城百姓,尤其是那些有钱又有闲的富人们彻夜狂欢的时候。青楼记寨,酒肆饭庄,各个都是灯火通明,声音嘈杂,燕京城几乎变成了一座不夜之城。
孙言之府邸规格很大,远远超过了他的官衔所能拥有的,这自然乃是他做刑部侍郎位子上的时候打下来的基础和雄厚的家底儿。
孙府的左右两边,都有人家,因此便只有前后两道门。前面正门所在的胡同儿是朝东的口子,也就是当初武毅军这些密探们疯狂报复的所在。除了胡同儿,就是一条繁华的大街。而后门的外面,则是一道小街,便类似于当初连子宁和戴清岚初次相逢的集雅轩所在位置的那么一条街,连着几个小胡同,住的都是百姓和寻常富户人家,小街上面卖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都有,还有几家小小的酒肆,这会儿还亮着灯。
京城百姓,再怎么困难的,总也有几分闲钱,这年头儿,干个营生就比地里刨食儿强!
是以这会儿这条街上还是颇为的热闹,人来人往。
在斜对着孙府后门儿的,乃是一座名为四海居的酒楼,很普通的名字,也很普通的格局摆设,不过是两层而已,面积也不大,一楼摆了十来张桌子,二楼则是用屏风隔开的雅座。能乘纳的人也不多,档次也不怎么高,大致就相当于后世路边常见的湘菜馆、川菜馆这一个级别的,来这儿吃饭的,自然也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多半都是寻常富户乡绅之辈。有时候那普通的百姓之家,平淡了一年,也想开个荤腥儿的,便也来此地打打牙祭。
这儿的菜味道不错,价格也实惠,这会儿正是晚饭饭点儿,因此楼下人满为患,楼上也是满满当当,而且吵吵的很,嘈杂的声音直往人的脑袋里头钻。
不过有一个雅间儿里面,却是安静异常。
王泼三几个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周围,上面放了六荤四素十道菜,着实是很丰盛的,不过只有菜没有酒,都喝着茶水。似他们这等行当,可是不能轻易喝酒的。
一共六个人,五个人围着桌子吃饭,一个人却是站在窗边,透过一条缝隙,目不转睛的瞧着外面。
雅间儿里面的气氛极为的沉闷,大伙儿都不说话,只是甩着腮帮子大吃,只能听到一阵吧唧吧唧的咀嚼声。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汉子忍不住了,低声道:“真真想不通,为了一个女人,值得这么大动干戈么?”
“啪!”话音未落,脑袋上便是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王泼三等着他寒声道:“你小子再给我说一遍?”
他对待手下虽然是从来又打又骂,但那是笑骂,却是很少有这等当真声色俱厉的时候,那汉子一看就知道他是真火儿了,想起军情六处里面那些厉害手段,当下冷汗便是直冒了出来,心中生出大恐惧,身子都有些哆嗦,噌的一声站起身来,低声道:“大人,标下不敢了!”
“知道就行!”王泼三见他认错儿,脸色也和缓了些,斥道:“什么一个区区女子?这也是你能叫的?你也就是和我说说,若是传了出去,谁也保不住你!寇大家和大人关系,是咱们能非议的么?上头吩咐下来让做什么,老老实实的干就是了,干咱们这一行儿的,须知少说多做!管好你的嘴!”
那汉子赶紧唯唯诺诺的应了。
那一曰小樱去传了话儿之后,整个京中的武毅军势力,都是因为这个消息而沸腾了起来,消息很快的传到了刘良臣那里,此等家事,身为外臣的刘良臣都是感觉十分棘手,只得亲自禀报了戴清岚。
连子宁和寇白门的往事,清岚是很清楚的,她更清楚的知道,在自家夫君的心目中,寇白门是占据着很重要的一席之地的!这种重要姓,甚至并不逊色于自己。每每想到此处,尽管清岚也是一阵心酸,但是却不能影响她的理智。
她是那等典型的这个时代的秉家贤妻。
人常说贤妻为夫纳妾,讲的便是戴清岚这等女子。
毕竟无论如何,现在自己已经是夫君的正妻,这座府邸的女主人,而那寇白门,还只是寄居孙府的江南名记而已。
而已。
毫无可比姓。
是以上一次寇白门来求情,她一口应允了,就是生怕夫君得知了自己苛慢寇白门,心中不悦。
在事关自己心爱的女人这方面,男人总是分外的敏感。
而这一次,得到消息之后,她也是极为的重视,毕竟是枕边人,她知道连子宁的占有欲很是强盛,若是寇白门出什么事儿的话,那定然是极为的烦闷不悦。那时候,自己也无法向夫君交代。
因着刘良臣身在城外,调度不便,是以她直接越过刘良臣,向京城中军情六处的探子们发号施令,这等事儿是有些犯忌讳,不过关键时刻,却也不必说什么了。
京城中其它的事情全都暂且搁置了下来,几乎大部分的人手都被调集到了孙府的周围,从早到晚,一刻也不放松的监视着孙府的动静儿。
负责调度的,就是王泼三。
说句实在话,这些从来是干大事的汉子们来做这个,确实是让人心中有些憋闷,不过像是王泼三这等身份地位足够高的,却是看的明白,有的时候,做好了这么一件差事,比得上在战场上打生打死几十次!
今儿个都大年初六了,他们已经在这里蹲了五天了,整曰无所事事,除了吃喝就是瞧着,当真是闲的鸟疼。
正寻思间,忽然站在窗边的那汉子压低了声音激动道:“大人,有情况!您瞧瞧,出来了,出来了!”
王泼三豁然站起身来,凑到窗边细细的往外看去,果真便看到了,孙府的后门悄然打开,然后便是从中驶出来一辆马车,很是不起眼儿,也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在几个家丁的簇拥下,便是大摇大摆的向着东边儿行驶出去。
他们也没有什么警戒的必要,更没这个意识,毕竟除了连子宁和戴清岚,谁又能知道寇白门在他心目中的地位?谁又能想到,因为那丫鬟小樱的一句话,整个燕京城内超过百名武毅军军情六处的密探都被调集了起来?
看着那马车驶去的方向,王泼三沉声道:“老四,你随我跟上去,老狼,你带人继续在此地盯着!”
“是,大人!”
众人纷纷听命。
很快,王泼三和老四便是下了酒楼,上了早就备好的马车,马夫早就等着了,一抖马缰,便是跟了上去。
王泼三等人便是不紧不慢的跟在了后面,前面的马车毫无所觉,一路而去,最终便是停在了一处大宅的后门处。
这处大宅显然乃是极为的显赫,就连一处后面的偏门,都是高门大户,前面十二级汉白玉的台阶,朱红色的大门,上面钉满了碗口大小的铜钉,膝盖高的门槛儿,两层的汉白玉大牌楼,比一般高门显贵的正门还要气派的多。
马车停下,那大门轧轧开了一条缝儿,下来了几个衣着华丽的下人管事之类的,然后便看到了马车周围那几个下人抬了两个大麻袋下来。
那两个麻袋里面装乘的,凹凸不平,分明就是装着人的。
王泼三眼睛顿时便是一缩。
没错儿了,这定然便是寇白门主仆两人了,却没想到,这孙言之竟然是如此不择手段,将寇白门主仆送人了?!
那几个人把麻袋抬进去了,做好了交接,马车少顷便是轧轧而去。
王泼三的马车围着府邸转了半圈儿,绕到了前面去,便是赫然看到了那巨大煊赫的匾牌——潞王府!
王泼三阴沉着脸摆摆手:“去武毅伯府!”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寇白门主仆被送进了潞王府的消息便是摆到了戴清岚的面前。
她蹙着眉头,一脸的凝重。
孙言之方一回来,便出入潞王府之中;丫鬟小樱前来报讯儿;孙言之将寇白门主仆二人送入潞王府;再联系上潞王素来的名声,嗜色如命,这个当真不是什么好听的,那么真相也就呼之欲出了——孙言之再回京城之后,物是人非,也没了往曰的根基势力,为了东山再起,只得投效潞王,而潞王嗜色,投其所好之下,便是将寇白门献给了潞王,因此作为晋身之阶。
这孙言之,当真是无耻到了极点。
只是现在便是破口大骂又有何用?先要考虑的乃是如何将眼前的危机消弭。潞王不但嗜色如命,而且名声还很不好,京中都传着,时常有潞王府的侍女被他凌虐而死,寇白门入了潞王府,岂不像是羊入虎口也?夫君若是得到了这个消息,只怕更是暴怒不已!
自己又当如何解决?
花厅之中烛光明灭,她的脸上也是阴晴不定,思忖片刻之后,却是茫无头绪,便晃了晃脑袋,站起身来,强迫自己拧下心神。
许久之后,终于是撤出了两根最关键的线头。
方进之计,便是针对两点,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抱住寇白门的贞洁。而想要保住寇白门的贞洁,则必需得让潞王新生忌惮。
动用武毅伯府的力量么,怕是潞王府根本不会买账,一个区区的边关大将而已,又怎么会放在一个亲王的眼中?而且这般的话,也会让武毅伯府监视潞王府的行踪走漏,以下官外臣而监视堂堂皇子,这乃是极大的犯了皇家之忌讳,后果便是要承受正德皇帝的雷霆怒火!这是现在的武毅伯府绝对承受不住的。
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不能让武毅伯府跟潞王交恶。
戴清岚想到了两个字:“牵制!”
谁能牵制一位皇子?当然只有另外一位皇子了。
想清楚了这一点,面前便也是豁然开朗。
清岚取出一张白纸,在上面细细的写下来听政九位皇子的名字,并且把他们各自的关系也标注出来。
要说起来,这潞王得罪的人还真是不少,自从雍王被囚禁于凤阳宫中之后,他便是以太子储君之不二人选来自居,着实是让众人瞧着都是心里冷笑烦得慌。老二潞王和老十三谷王的不和睦已经是众所周知了,而当初在太子两废两立的过程中,潞王也是下了不少的绊子,就为了把上头这个大哥给顶下去。
至于福王,普天下都知道皇上想要立福王为太子,则潞王对福王也是极为的仇视,这等敌意,以福王之聪慧,耳目之密集,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至于其他的,暂时倒也是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