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河卫红松镇。
这里乃是屯河卫的最东边儿,再往东,便是五屯河卫了,往北百来里,则是已经被女真人占据的嘉河卫。
一条河流从东北向西南而去,在西南一百四十里之外,注入托温江。河水颇宽,足有半里多,但是水流非常平缓,这会儿已经结上了厚厚的坚冰,上面还覆盖着一层不厚的雪。在河流的两侧,便是一片片开垦的极好的良田,上面还有挖掘的笔直的灌溉沟渠,这会儿也被雪覆盖了,只是每隔不远,都能看到一座小村庄。在更远处的矮山丘岭上,长满了巨大的红松——这也是此处名字的由来。
这会儿正是黄昏,天空高阔,一片湛蓝,在远天,晚霞密布,金色的阳光洒下来,照的天地间一片淡淡的金色。
也该到了吃饭的时候,村庄上空炊烟袅袅升起,映出了一片绚烂的人间繁华。
在不远处的山坡上,一队骑兵正驻马其上。
他们的姿态很是从容不迫,甚至可以说是肆无忌惮,根本没有隐藏行踪的意思,都是大大咧咧的,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似的。
这一队骑兵大约有三五百人的样子,装备良莠不齐,其中大约有三五十个人,都是披着钢片打造的重甲,虽然不如那等全身的板甲,但是比起棉甲来,却是在防御能力上更胜一筹。他们手中的武器也是精良沉重的狼牙棒,胯下的战马身上,都披着棉质或者是皮质的马衣。这三五十人显然乃是久经沙场的老兵了,便是静静的矗立在那里,也是一股威严狠厉之气迎面而来,让人看一眼心中便是不由得一阵哆嗦。
这三五十人,都是有着非常明显的女真化的面目特征,身体粗壮,塌鼻子小眼。
除了他们之外,队伍中的其他人,一眼看去,就能发现,绝对乃是汉人。他们的装备就差远了,身上没有披甲,只是穿着厚厚的棉服或者是羊皮大袄,手里拿着的武器也是单刀居多,有的甚至连一把刀都没有,拿着一根粗硬的木棍。他们脸上也有杀气,尤其是当看向下面那些富庶的村庄的时候,眼睛里的贪婪和狠毒几乎要化成火焰蹭蹭的窜出来,显然也是见过阵仗杀过人的。但是怎么说呢,和那些披着钢甲的骑兵比起来,他们就像是打家劫舍的土匪和杀人如麻的老兵相比一样,差距非常之明显。
那些女真人明显是在队伍中居于主导地位,看样子都是军官之类的,那些汉人面向的军兵,地位则就要低许多了,一个个都是毕恭毕敬的。
被众人簇拥其中的乃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真汉子,面色阴鸷,他每每扫向那些汉人军兵的目光中,也是充满了蔑视和恨意,不过这种情绪,都是被他给很好的掩饰下来了。
一个看起来应该是得宠些的汉人军兵馋着脸凑上去,嬉笑到:“百户大人,咱们什么时候杀进去?这些汉狗子的村子,可肥的很,里面有女人有粮食有兽皮有金银,咱们抢了下来,可就,可就……”
这女真百户阴鸷的目光冷冷的瞧着他,虽然一言未发,却是让他有一种入坠冰窖的感觉,讪讪一笑,再也不敢说话,老老实实的退了下去。
“这些汉狗!”
女真百户心里冷冷的骂道。
他叫诸克图,是海西女真董鄂部出身,诸克图,在女真语中乃是硕大、圆实的意思,诸克图出生的时候,因着脑袋大且圆,看上去虎头虎脑的,很是有些可爱的意思,因此才被父亲起了这个名字。不过越长越是不符合诸克图的本意,现在的他,身材颇为的健壮,当然,也只能说是健壮而已,和其他的女真人那膀大腰圆的体型完全是不在一个档次上面。
诸克图出身于董鄂部一个贵族人家,不算是什么豪门,但是其祖父,在大金立国之前,还是明朝统治的时候,也是有着世袭百户的封爵——虽然金国极为的仇视大明,并且在国内竭力的进行去汉化行动,但是偏偏在其国内的贵族圈子中,最为看重的,却是在建国之前,各门各户在明廷之中的爵位。不得不说,这当真是一种畸形的虚荣,却也说明了金国虽然是仇视大明,但是在其内心深处,却还是认可大明的。
女真贵族世家出身的年轻人,绝大部分选择走上的,都是从军之路,诸克图自然也不例外。不错的家世,颇为出众的能力,使得他很快便在军中崭露头角,在刚毅大将军率领海西女真大军进行第二次征南之役的时候,就担当了百户军官。
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他就会随着海西女真的胜利,一步步的走下去,攀升到更高的位置,为家族赢得荣耀、地位和利益,并且安然终老。
但是没有如果。
他心中踌躇满志的一场京华春梦被冷酷的现实给砸的粉碎,在那一场噩梦一般的攻城战中。他被一枚呼啸而来的炮弹击中。万幸的是,那枚炮弹在之前已经砸死砸伤了两个女真兵并且已经在地上弹射了一下,所以只是把他的腿砸断了,并没有生命危险。
于是,诸克图便成了一位光荣的伤兵下了阵线。
而就在当夜,努尔哈赤率人夜袭女真驻地,四处纵火,小叶儿村化为了一片火海,诸克图被手下拼死抢救了出来,但是那无数伤兵在烈焰之中痛楚的呻吟,直到被生生烧成了焦炭的一幕,却是让他永生难忘。
自此之后,心中对武毅军的恨意和恐惧,便再也无法消磨掉。
本来心里还存着报仇的心思,直到有一曰,刚毅大将军下令全军向西撤退,那时候的大伙儿还不明所以,不过是本能的遵从而已,到得后来,才是直到,原来,海西女真腹地,自己的家乡,竟然已经是被武毅军给荡平了!
天崩地裂,军心更是动荡。
亲人如何了?家园宅第如何了?甚至是财物如何了?都是让他们揪心不已。
那一段时间军中不断有逃兵出现,但是阿敏万户秉承刚毅大将军命令,下手狠辣无情,胆敢妖言惑众者,胆敢私自逃离者,一概斩杀!
这等凶狠严厉的惩治,也多多少少的缓解了一下,等到过了一段时曰,大伙儿也就都想过来了,现在寻思老家怎么样了,也确实是没什么意思,重要的是,自己还活着!
等到攻下了嘉河卫,一番大肆屠戮之下,军心士气竟然是奇迹般的重新高涨了起来——他们跟武毅军打仗实在是打得太过于憋屈了,干挨打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更是被连子宁那一记记重拳打的既狠且疼,心里当真已经是对武毅军这个对手仇恨外加恐惧。还是恐惧更多一些。
而这些火儿,便是狠狠的撒在了嘉河卫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汉民百姓身上,一夜之家把一万六千多人的嘉河卫,给屠戮的只剩下不到千余人了。于是他们在第二天天亮之后,顿生一种扬眉吐气之感,觉得汉人也不过是如此么,还是想怎么宰就怎么宰,想怎么蹂躏就怎么蹂躏,当真是如同杀猪宰羊一般的轻松。
于是军心士气,反而乃是一振。
女真士卒们心中充满了杀戮的欲望,阿敏麾下大将纷纷请命出去扫平明军在辽北将军辖地的势力,阿敏也是默许了,只是定下规矩,只能把活动范围限定在嘉河卫之中。于是在接下来的这几个月之中,女真兵便是四面出击,把武毅军那里受得气儿全都洒在了嘉河卫明军的头上。
嘉河卫指挥使乃是辽北将军心腹,靠着溜须拍马和自个儿的姐姐乃是辽北将军的第八房小星才上来的,能有什么本事?被女真人打了一通,便是落荒而逃,他一跑,麾下的那些军官士卒便都像是没了头的苍蝇一般,也是一阵乱窜。整个嘉河卫,几乎就成了不设防之地,任由女真人蹂躏。
于是短短月余的时间,嘉河卫全境便是都被女真人给占领,嘉河卫的军兵,多半不战而逃。嘉河卫的十万汉民,被屠戮了足足有三成之多,剩下的,都成了女真人的奴隶。
阿敏自这些汉民中遴选身强体壮者征入军中为奴兵,带着他们杀戮汉民百姓,逼得他们再也无法回头不得不为女真效力。而这些之前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旦见了血,感受到了那等杀戮和凌虐的快感,竟然是很快的变成了女真人的帮凶走狗,杀戮汉民时候,比起女真人来说更加的凶残狠毒。
而毫无疑问,阿敏的这个策略,对于补充女真人捉襟见肘的兵力,起到了极大的作用,当初女真人退入嘉河卫的时候,还剩下不过是三万人而已,而且所部多半损兵折将,编制不全,现在经过这一番屠戮,对于奴兵的运用,已经是增加到了七八万人的规模。除了极少数的精锐还是保持着全部女真人之外,其它的所部,多半都补充了为数不少的汉军。
像是诸克图这个百户,本来一番征战之后,只剩下了三五十个人,不过他脸厚心黑,拉的下脸,下得去手,是以规模就分外的扩大的快一些。
不过他今曰却是突破了阿敏之前的限制,带兵出嘉河卫,来到了屯河卫的地面。
他当然没有胆子大到敢于违抗阿敏的命令,事实上,这就是阿敏的授意。
原因也很简单——嘉河卫实在是没有油水可以挖了。
人口已经是要么被女真人屠戮,要么就是征入了军中为奴,而就连粮食,都是被女真人给糟践的所剩无几。几万女真人外加汉人奴兵,要吃喝拉撒,要人伺候,即将开春,无数肥沃的耕地要人回去耕种,这些,只能用抢来满足。
而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这个寒冬,进入了中期,已经即将过去了。
寒冬的到来,使得东北的大部分军事行动为之停滞,而一旦寒冬过去,那么新一轮的军事行动,可以预见的将会发生。而阿敏的压力很大,西有蒙古福余卫,东有那个庞大的武毅军。这让阿敏有一种被放在火上烤的感觉,因此再次进行劫掠,不断的扩充自己的势力,便也在所难免了。
天色开始慢慢变得昏暗了。
诸克图冷声喝道:“里尔哈,你带领你的手下,切断红松镇和屯河卫的联系。”
“是!”
“陆炉,你带领你的手下,在四周掠阵,防止有人逃走!”
“是!”一个汉人军官大声应道。
“其他所有人,跟我杀进去!”诸克图大喝道:“记住,咱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进去之后,抢人、抢银子、抢粮食、什么都抢,有什么抢什么!咱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了点儿,必须撤!给我管好你们裤裆底下那玩意儿,把那些娘儿们抢回去想怎么艹干不行?”
众人轰然应诺。
诸克图点点头,大喝一声,当先冲锋而下。
在他身后,三十余披甲骑兵,数百汉人奴兵吵吵喳喳,乱乱哄哄,不成阵型的向着下面的村庄杀了过去。
他们的阵线非常散乱——如果一定要说他们有阵线的话。他们的眼中所冒出来的,都是混合着贪婪、银欲、狠毒的目光。
随着这些如同过境蝗虫一般的乱兵的到来,红松镇陷入了人间地狱。
被如雷声一般轰隆隆低沉响起的马蹄声所惊醒,正借着天地间最后一丝微光吃完饭,以节省那对他们来说很昂贵的油灯。
不少人都是出来查看出现了什么情况,他们心中很是纳罕,因为此地是向来没有马匪出没的,可称得上是和乐安闲四个字,至于阿敏的大军——在这个时代,一百里之外发生的事情,对于一个小村庄里面的人来说,未免显得太遥远了一些。
这数百骑兵在那些披甲的女真军官的带领下,以十人为一个小队,大约每个村落分配两三个小队的样子,狠狠的杀了过去。
而这时候,百姓们也发现了乱兵的到来。
他们做出来的反应最最符合那些从未见过战争的老实巴交的百姓的举动,跑!惶急的跑,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他们根本不知道往哪儿跑,更不知道怎么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跑。
一边跑嘴里一边还发出惊恐的喊叫声,而且多半还第一时间窜回家,有的收拾东西,抱着向着外面逃窜,有的则是直接就往家里某个隐秘的地方,比如说橱子,炕洞里面一钻,然后就闭着眼浑身哆嗦着期盼着乱兵不会发现自己。
乱兵狞笑着,纵马在村子里狂奔,只要是见了老弱病残,立刻就是上去一刀切了。头颅滚滚落地,鲜血汇成了小溪。然后便是闯到百姓家中,将那些躲藏的一一拉出来杀了,若是壮丁或者是姿色还不错的妇人,便是直接喝令出去门外站着。接着,自然就是把屋子里面所有能值钱的东西全都席卷而去。
有的那乱兵,见了女人便是什么都管不上了,直接拔下裤子来提枪便上。
女人的惨叫声,人类濒死的哀嚎,哭喊声,求饶声,怒骂声,汇成一片。
瞬间便是把这里给变成了人间地狱。
这一幕在所有的村落之中都上演着。
一个时辰以后,这一队女真骑兵在诸克图的带领下,向着嘉河卫的方向行去。
这数百骑兵个个都是满载而归,战马上放着大包小包的财物,而在他们后面,还跟着千余名大明百姓,都用绳子栓了手,像是用野草的杆儿穿起来的蚂蚱一般,一边走一边哭,哭声震天。他们的身上,背上,还都扛着大包小包的包裹,里面装满的,曾经是属于他们的财富,不过,也只是曾经了。
女真人并未制止他们的哭叫,相反,他们很享受这种胜利者的感觉,不时的回头瞧一眼,然后便是发出一阵得意猖狂的哈哈大笑。
在那些被抓的百姓的周围,还有着为数不少的骑兵在监督,哭喊归哭喊,但是一旦发现谁敢于走的慢一些,顿时便是扑上去,一阵乱刀给直接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