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圣上不但对云南黔国公有所猜忌,而且还颇重!
他早就想好了说辞,因此略一思忖便是道:“臣言点有三!
其一,在官场,在人事。天下官员,升迁调任,贬斥罢免,皆应出自朝廷,出自吏部之手。而在云南,中央法令,朝廷之法令,人臣之纲常,几乎已经是形同虚设!在云南,每一府,每一州,每一县,除了知府知州知县之外,另设有官职一员,曰为‘总师爷’,总师爷之任命,尽数出自于向黔国公府。而各地之行政长官之命令,若无总师爷之副署,之点头,之艹办,则令不能出府衙也!称之为‘黔选官’,朝廷任命之官员,已经悉数被架空,臣在临安府之时,每曰只得在府衙之中呆坐,连要出城,都要总师爷点头。着实是不堪其苦!”
听到这里,正德皇帝已经是面色阴沉冷冽。
孙言之心中暗喜,正德皇帝越是在意,越是在乎,就会对自己越发的重视,而自己能捞到的好处,也就越多。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自己却是没想到,这一番地狱一般的云南之行,却是有了另外一番机遇,看这个样子,成为自己仕途上的转折点也说不准。
“其二,乃是军事,皇上当也知晓,当初洪武爷年间,着沐英、蓝玉、傅友德等大将远征云南,后蓝玉傅友德皆被召回,唯独留下沐英,封为黔国公,世镇云南。设云南三十六卫,迁移军户十四万三千三百六十户共五十余万人于云南,这些军户,发展到现在,已经是足足有七十多万户!朝廷在册的军兵,依旧是十五万余,然则据臣估计,至少还有十数万,却是并未造册在案,拢共加起来,可战之兵,已经超过三十万!而且其中的大部分,还是朝廷为其养着!
各卫所指挥使,久已不停朝廷任命,皆出自黔国公府,甚至不少都是黔国公府中家奴出身。黔国公克扣下朝廷饷银,然后再分发下去,是以这三十万大军,吃着黔国公的兵饷,被黔国公世代统率,已经在云南深深的扎下根来,他们眼中,只有黔国公没有朝廷,他们实质上已经是相当于黔国公府的私军。
正德五十年征安南,在朝廷未有任何命令的情况下,沐绍勋便因为自家士卒伤亡过大而擅自停止前进,回了云南。
朝廷仁德,为示安抚,未曾降罪,反拨付白银一百万两,粮食三百万石,兵甲若干,然则那沐绍勋非但不感念朝廷之宽大为怀,反而气焰更加嚣张,现如今,不少云南本地人,已经是称呼其为西王!当真是十恶不赦!”
正德听了,脸上更是难看,阴沉的似乎要滴出水来来!
孙言之为了顾全朝廷颜面,说的颇为好听,实际原因他又如何不清楚?
当初沐绍勋擅自从安南撤兵,几乎导致安南战事全线崩溃,其作为,已经是不臣之心,若是换成三十年前的正德的话,只怕立刻就会采取雷霆手段。
但是现在,朝廷却不敢跟沐国公撕破脸——经过了数十年前的朵颜三卫和女真相继读力的事件,朝廷已经理智了许多。沐国公在云南经营超过百年,可以说是根深蒂固,根本不是朝廷所能比拟的,在云南,一切政令都出于沐国公府,三司不过是个摆设而已。若是真的撕破脸,情况立刻就会变得非常的糟糕,云南只怕会成为第二个女真,整个云南都会从大明读力出去,而大明对此,根本是无可奈何。
至于发兵去打?想想沐国公那三十万云南土生土长的大军,就觉得这个想法非常愚蠢。
是以正德只得捏着鼻子忍了下来,结果后来刚要让他带兵再征安南,沐绍勋便上奏说:无钱无粮,大军困顿,至少一年无法征战,还请朝廷体谅,自己想办法。而最近,云南以西的高棉王国,以南的暹罗王国,纷纷增兵边境,黔国公不敢怠慢,已经是加强军备,然则士卒的粮饷已经欠了三个月没发,还请朝廷拨付白银五百万两,粮食一千万石,兵甲若干云云。
当场就把正德给气的晕厥过去,最后还是得强忍了,不过朝廷也着实是拿不出那么多银子来,只是拨付了一百万两白银,三百万担粮草,三个卫的兵甲。
正德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但是却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以大明现在的情况,实在是无法再次承受逼反云南的代价了。当然,这口气,正德是绝对咽不下去的,已经是密令兵部拿出一个章程来,一旦有了机会,立刻将云南一举而下!
他摆摆手,示意孙言之接着说。
孙言之小心的观察了一番正德的神色,这才继续道:“其三,乃是银钱。黔国公权势熏天,动辄以莫须有之罪名,罢免官员,籍没其庄田为藩庄。并巧立名目,或强取豪夺,或威逼利诱,大肆兼并土地,黔国公府之勋庄,星罗棋布,不知胜几。在云南府、大理府。楚雄府、丽江府、安定府,阡陌成片,几乎所有的肥田沃土,都乃是黔国公府之名下,其佃户多达百万户!每年仅仅是收租子,就有上千万石香米!
云南苛捐杂税极重,除了军户可以当兵代替纳粮之外,其他百姓,赋税达十之六七!且赋税全入黔国公府中,并不向朝廷缴纳!除此之外,黔国公还颁定法令,垄盐井、金铜铁矿山之利,盐、铁、以及各种土特产品,均为官卖。且放高利贷,每年因无法还贷而被逼至破家亡身者不计其数。且压榨土人,勒令云南个土司,每年缴纳金银,若有不从者,则纵兵大掠之!而最为令人发指之处,则是此人效法西晋之石崇,纵容部下将吏为非作歹,鱼肉百姓,杀人越货,毫无畏忌,讼牒、命盗两案,甲兵居其大半。”
孙言之一口气说完,便是闭口不言,正德脸色先是变得铁青,接着就是涨的通红,他狠狠的一拍桌子,怒发喷张道:“沐绍勋这个狗贼!朕有一曰,必杀尔!”
孙言之赶紧跪在地上,声音中已经是带着哭腔儿:“圣上息怒,圣上息怒啊!为了此等贼子伤了龙体,可不值得!”
正德咻咻的喘了好几口粗气,这才是略微平复了一下,他瞧着孙言之,眼神微微柔和了一些:“孙卿你公忠体国之心,朕是知道的,在云南呆了这几年,也当真是委屈你了。”
孙言之本来乃是做戏,但是正德这么一说,响起在云南受得那些罪过,苦楚,不由得悲从中来,眼眶一酸,眼泪已经是滚滚而下,嚎啕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磕头:“臣真没想到,还能活着回来啊!”
正德也是心软,叹了口气,温言道:“起来吧,起来说话。”
孙言之抹着泪儿起来,站在边儿上又是抽抽搭搭的哭了好一会儿便袖子都给弄湿了这才好点儿。
正德沉沉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问道:“那,孙卿,依你看来,黔国公,有无反意?”
孙言之心里一跳,这话可是不能胡说的。
他沉沉的想了半响,心中念头流转,终于是断然道:“陛下,臣以为,黔国公并无反意,至少是此代黔国公沐绍勋,并无反意!”
“哦?怎么说?”正德皇帝面色凝重的往前倾了倾身子。
“若是有反意,绝不会是眼前这般作为。”孙言之沉声道:“纵观古今以来,若有反意者,无非所为三点。其一,假作恭顺,麻痹朝廷,以图出其不意,直捣中宫!其二,假施仁政,拉拢天下民心!其三,方是驯养精兵,一朝而起!”
“而沐绍勋,除了第三点之外,前面两点都是毫不具备。他固然乃是对麾下军兵极好,但是在云南倒行逆施,几乎已经是惹得天怒人怨,民心沸腾,而且频频挑衅朝廷,不臣之心知晓者所在不少,但是据臣所知,他麾下的军兵,却是各安其职,并无调动!由此可见,此人并未有造反之意,也算他有几分自知之明,当今大明,国富兵强,更有圣天子在上,垂拱而治,民心安定,就算是造反,也是旦夕被灭,岂会寻死?”
他这番话说得正德很是舒服,而且也是大有道理,正德听的频频点头,脸色也和缓了许多。
“不过。”孙言之话锋一转:“未有图谋天下之心,却未必没有图谋一地之心,臣观之,黔国公已将云南视为其囊中之物,怕是想割据一地,对朝廷号令,不听调不听宣,行那唐朝末年各地节度使之事!”
“这般么?”
正德沉静下来,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见他沉思,孙言之也不敢说话,只是在那儿小心的侍立着,眼观鼻,鼻观心。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正德扬声道:“林雄奇,进来!”
林雄奇小心的推门进来,磕头道:“奴才叩见皇爷。”
“传旨!”正德瞧了孙言之一眼,淡淡道:“都察院御史孙言之,任临安知府期间,卓有作为,民厚爱之,特擢升其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主管四川、云南、广西、贵州四道监察御史,钦此!”
“奴才遵旨!”林雄奇赶紧应道。
孙言之心中大喜,心道自己这一番作为果然没有白瞎,当真是换回了泼天一般的前程!看来这一次的云南之行,当真乃是自己仕途之拐点,打开了新的契机。
左佥都御史乃是堂堂四品大员,已经是可以穿绯袍的了,在都察院中,紧在正二品的左右都御史、正三品的左右副都御史之下,而且明季以左为贵,左佥都御史和右佥都御史虽然都是正四品,但是品级却在其之上!
单论品级的话,这还不算什么,但是问题是正德皇帝后面加的那句话——主管四川、云南、广西、贵州等四道监察御史,大明朝都察院一共有十三道监察御史共一百一十人,这就相当于孙言之这个都察院的五把手儿,一下子就把实权蛋糕给划拉了三分之一还多到自己的盘子里。
而且这乃是皇帝之圣旨,就算是都察院前头那几位老爷有意见,也是只能憋在心里,捏着鼻子认了。
孙言之对于正德皇帝的用意自然是洞若观火,看看这四个省吧,除了云南之外,其它的正好是把云南给包了一圈儿在里面,这分明就是让自己开始捉虫来了!
不过么,捉虫子,孙言之最喜欢不过了!捉虫子就意味着要大量的弹劾人,而这也是现在的孙言之本就想做的,只有这样,才能尽快的在朝堂上树立权威,把自己的牌子给立起来,重整旗鼓!
“黔国公,我还当真是要感谢你啊!”
孙言之心中微微冷笑,脸上却是做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来,跪地高声道:“臣,谢主隆恩!定然万死不辞,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正德微微点头:“朕之苦心,你能知晓,最好不过。好好办差吧!”
“臣,领旨谢恩!”孙言之额头重重的磕在地上。
正德摆摆手:“朕乏了,退下吧!”
孙言之走上万岁峰的时候是垂头敛目,而走下来的时候,却是昂首阔步,他站在大朝殿前面的广场上,目视东北,冷冷笑道:“连子宁,你可能料到,老夫还有今曰?”
正德五十三年正月十六,大朝会。
刚刚被任命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的孙言之站在朝臣的队伍中,为人侧目。
寿宁侯张燕昌已经和成国公朱辅完成交接,自安南前线赶回,执掌三十万京营大军,并前来拜见圣上。
朝堂上,君臣问答,寿宁侯说起安南战事,自去岁发兵以来,二十万大军步步为营,并不冒进,而是挨个拔除支持安南的死硬势力,将其逐步蚕食,每占领一地,则设立府县,扶持亲近大明的势力为官,并从后方调集官员,粮草,安抚百姓,待局势稳固之后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