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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狄德诺人鱼(十三)(2 / 2)

可伊格尼兹没有,他似乎什么感情都没有,像个制作良的假人。跟他做爱,肉体上的快乐有多高涨神上的空虚就有同等程度的强烈。他身上没有她最想要的东西,所以她不再找他侍寝,让他成为一个支持龙堡运作的齿轮,做一个人偶该做的事。


赫蒂打量着灵灿烂美丽的银发。


不对。


似乎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我感觉到了,你在悲伤。跟这条人鱼相处出感情来了吗?”赫蒂牵起嘴角露出微笑,“来,帮我切了她。”


伊格尼兹走近她,接过餐具,低头切割盘中的人鱼,银发垂在肩上,动作自然流畅。


赫蒂抚上他的腹部,肌肉矫健,爆发力蠢蠢欲动,能想象得来撞击时紧弛起伏交替的出色力道。心爱之物被损毁的强烈感情颠簸让这具冰冷完美的躯体重新变得诱人。她想了想说:“晚餐后来我卧室。”


伊格尼兹微微颔首:“我的荣幸。”


赫蒂闭上眼,耳边只有刀片沿着肌理纹路划开的细腻微湿的摩擦声。


修长的五指穿入她的金发,一点点按下,摩挲着头皮,指腹冰凉的揉压带来奇异的舒适感,灵迷人的低语带着叹息,像一阵徘徊不定的风吹过她耳畔,并未深入:“您也不再年轻了。”


“我拥有完美的继承人。”


“哦,您说塞西尔?”


“塞西尔?”赫蒂皱起眉,“不要用一个低贱人类取的名字来称呼她。”


伊格尼兹笑了,似乎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胸膛微微震动,银瀑般的长发泛起炫目的涟漪。


“怎么了?”


“没什么,”伊格尼兹恭敬地放下餐具退后,“该上最后一道菜了。”


“还有什么?”


伊格尼兹从走廊里推出餐车,上面摆着一个巨大的餐盘,被严实地罩住。


伊格尼兹微笑着揭开盖子,餐盘里坐着一个金发小女孩。四肢被布满魔法咒语的铁链牢牢捆住,嘴唇被贴上了胶布,惊慌的金眸让人想到从巢里跌落的幼鸟。她似乎已经挣扎一会了,睡衣散乱,百合花一样的肌肤上是密密匝匝的勒痕,有些地方磨破了皮,细密的血珠和薄汗一同渗出。


“你?!”赫蒂震怒地站起来,整个城堡都瑟瑟发抖。


“人类法师解开了她的防护魔法。”伊格尼兹爱怜地抚摸女孩颤抖不已的后背,目光温柔,“我作为您的仆人当然无法对您做任何含有欺骗伤害之事……不过,对这只幼龙就不一样了。”


赫蒂飞速地检测了一下,伊格尼兹的奴仆契约还完好地存在着。


伊格尼兹把手伸进小姑娘的衣服里,细致地揉捏:“我可以对她做任何事。”


他低头把脸埋进女孩的颈弯,利齿嵌进皮肉吮噬鲜血。小女孩疼得全身发抖,眼底蓄满泪水,却因嘴唇被封住发不出一丝声响。


“你这只下贱的虫子。”赫蒂气得发抖,尖利的指甲揉进掌心,怒吼声和地底岩浆的爆涌声一同高涨,整个龙堡像上帝手心一颗即将崩解坍塌的恒星,瑟缩颤抖,“说,你想要什么?”


伊格尼兹漫不经心地捏住小女孩的下巴掂了掂:“先解开我的契约。”


赫蒂抬起手,做出一个虚握回的动作,无数黑色触角凭空浮现,仿佛光在龙的抓握中撕开幽深裂痕。空间有瞬间的扭曲,触手一点点拢进她的掌心。


契约的解除似乎让伊格尼兹松懈了一瞬。他怀里的小女孩紧咬住这一瞬间顶开他的手往餐盘外挪,赫蒂施展了个魔法立刻让她回到自己怀里。


解开锁链撕开胶布,赫蒂将女孩拥入怀中,手臂环绕一圈在后背相遇,紧紧抓握的动作和痛楚能驱散深渊般的不安,但她又不舍得划疼小姑娘百合般的皮肤,于是就死命将指尖嵌入自己手臂,宛如两条环环相扣的长锁。


听着细弱不安的喘息在耳边逐渐销声,洇湿薄薄衣料的冷汗在一高一低的体温间来回拉扯。数百年积累起的鲜活气息那样微不足道,全部沉没融化在流过全身的温热妥帖感里。


却在下一秒被突然击散。


有什么锐利的东西自她毫无防备的胸脯一直捅进去洞穿心脏。


奇怪。


非常奇怪。


赫蒂迷茫地低下头,视线模糊。怀里女孩的眼睛似乎不是金色的,蓝的?金的?蓝的?扭曲变幻着,最终定格在蓝色。


是蓝的。


伊格尼兹拉开西德尼,趁着赫蒂神松懈,飞速激活潜伏的魔法攻击。


一簇铁刺从赫蒂脚下暴起疯长,仿佛从某种被压到极致的狭窄之地喷出,只是一瞬间就贯穿了天花板,静止成一根造型奇诡的支柱。


伊格尼兹安静地闭上眼,感受龙血兜头浇在脸上身上那直逼燃烧的灼热痛苦,仿佛皮肤悄然融化鲜血直接熨烫肌肉组织。他听到了异常悲怆的哀鸣,似乎是从龙的心口发出,似乎是从自己被禁锢十数年的灵魂深处发出,又似乎只是一只被荆棘刺穿胸脯的鸟在死前发出愉悦到悲伤的歌声。


心脏被洞穿,骨骼被切碎,歌喉被撕破。


仍然在歌唱,在起飞。


西德尼把他晃醒了。


“你不去看看吗?”她捂着眼睛避开血腥场面,“老祖母们说过捕杀完猎物不补刀的都是蠢货。”


伊格尼兹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相信我,她死透了。”


“我们成功了。”


“嗯。”


“可以出去了。”


“嗯。”


两个囚徒沐浴着血液相拥无言。自鸣钟嘀嗒嘀嗒地响,山谷风徘徊呼啸撕挠玻璃,失主的岩浆暴躁地吼,壁炉里的火静悄悄地燃。绿藤开了花,夜鸫脱了羽,烛灯唱起歌。


“西德尼,你刚刚做得很好。”


伊格尼兹松开她,夸奖道。


西德尼的手还是抖的。


“对了,”西德尼歪起头问他,“桌上那盘人鱼是哪儿来的?”


“冰柜里随便找了具尸体伪造的。”伊格尼兹很快带过这个问题,沙哑的声音将她的耳洞搔得痒痒的,“拾一下东西,我们尽快离开。”


“哦……嘶——”稍微一动牵连了颈弯的咬痕,西德尼抽了口气,“你还真往下咬,还咬得那么用力。”


“为了更好地营造真实感。”伊格尼兹眨了眨眼,露出微笑,拍了拍她的背,“去拿东西吧。”


西德尼小心绕过鲜血嘀嗒的铁棘丛,同时问:“安斯艾尔和塞西尔去哪儿了?”


“晚餐前林德就带着塞西尔离开了,”伊格尼兹回答,“怎么处理那只幼龙就看林德的选择了。”


路过赫蒂的尸体时,伊格尼兹停下来,仔细打量着。他与死尸相处了十几年,对它们再熟悉不过,在他看来,赫蒂恩瑟,囚禁了他漫长岁月的龙现在毫无疑问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神上与肉体上都死得彻底。


可是。


将契约转移到林德身上后,他试着对赫蒂进行了一些探测,他发现这头龙神上和肉体上都比初见时虚弱了一大截,原先他被契约限制着无法得知。这很反常,十几年以来她一直以灵这种魔法天赋高超的生物为食,一直待在龙堡里没有其他行动,为什么虚弱到了现在这样?


没时间找原因,伊格尼兹针对她虚弱的状态迅速调整了计划。在食物中施加了扰乱感知能力的魔法,赫蒂毫无防备地吃下去,于是把餐盘中的人鱼当成了西德尼,也没有识破西德尼假扮的塞西尔。


接着送了命。


整个计划进行得太顺利,以至于后续相扣的计划都无需开展。


这很反常。


伊格尼兹皱起眉。


赫蒂已死,整个龙堡的奴仆都控制在他手中,塞西尔很早就被林德带走,一切毫无纰漏。


可盘踞在心头的一丝不安总是难以平息。


西德尼已经取来储物水晶。


伊格尼兹冲她笑了笑:“走吧。”


他打开了传送门。


西德尼率先冲出去。


传送门的另一端开在海边,迎面而来的是湿咸的海风。西德尼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原来在龙堡狂风骤雨肆虐时,外界是这么静谧安详。大海在月光下泛着微澜,发光的水母随波荡漾,幽邃无垠的瀚海张开双臂总揽万千星辰,银河浩荡喷薄纳入天海界线,沿着它一直走似乎就能回溯到宇宙初生的混沌。


西德尼向前走了几步,赤脚,沙子软得像云。海潮像女人旋转跳舞时一重重铺展的裙摆,没过她的脚踝。


西德尼有点想哭,她想把此刻的感受一股脑倾诉出来。


她叫了一声:“伊格尼兹?”


没人回答。


“……伊格尼兹?”


西德尼环顾四周,只有她一个人。伊格尼兹呢?他不在?


开在礁石上的传送门早已消失,不留痕迹。


莫名的恐惧攫抓心肺,五脏搅成一团,西德尼冲过去用力捶打抓挠石面,疼痛落在慌张惊惧中如雪入水激不起一丝涟漪。礁石依旧平静,无息,好像传送门从未存在过。


好像这个月经历的一切只是她来海边游玩时闭目飘过眼皮的一个梦。


大海依旧静谧,海风依旧温柔。


绵绵夏日,夜色入殓。


番外狄德诺人鱼(十六)【西幻】第十二夜(h中篇集)(二分音)|popo原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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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狄德诺人鱼(十六)


狄德罗效应



整八点。


四周静悄悄的,自鸣钟整点的报时声在怠倦的空气里孤独回荡。壁炉里的火焰懒懒地翻了个身,继续蜷在几根烧至半焦的木柴上打盹,喉间偶尔发出一点“咯吱噼啪”的梦中呓语。龙堡入夜后总是这样,一切与往常无异。


伊格尼兹仔细探测着四周的一切。巨大的结界罩住了整个龙堡,似乎是龙堡主人遭遇不测时自动张开的防御设施,将凶手牢牢困在案发地。不过现在赫蒂已死,结界失去补给源,逐渐削弱,花点时间就能破开。


好在西德尼及时离开了。


只是想到这个,就有和煦的安定稳妥感流过全身。


伊格尼兹给自己倒了杯酒,在冰室里窖藏过还掺着霜的液体从舌根一路烧到胃部。他来到赫蒂支离破碎的尸体前,拿起银刀剖开她卡在铁棘间尚还完好的左胸。原以为她的血已经流尽了,开膛那刻还是有一大捧血液泵了出来。


看来无论是谁,死去后都不过是一堆会腐烂会凋敝的肉。


伊格尼兹心中倒没什么恨意,他向来缺乏正常人的情感波动。


冷静下来后,伊格尼兹来到窗前。阴霾从白天一直蔓延到黑夜,遮挡星月。听从他指挥的龙的爪牙们在城堡外守候着,数量惊人,野兽,巨人,兽人,妖,密密麻麻像深冬降临的雪片,从大门外覆盖到山脚下。此时却似乎被什么刺激了,都兴奋地蠢蠢欲动,发出高低不一的嘶叫。


怎么回事?


伊格尼兹皱起眉。


一个人突然从窗外倒吊下来,近在咫尺的脸庞逼迫他的呼吸。


伊格尼兹并不后退,抬手就攻击。


对方灵巧地躲避,撞开窗户闯进来。


一个小女孩,金发金眼。


“为什么你这个杀人犯看上去那么悠闲自得?”


声音也很熟悉。


就是塞西尔。


她看上去好像长大了很多,龙角和尾巴等所有显示本体的特征都消失了,衣服不再合身,敞开式的衣领紧紧勒着胸前小巧的隆起,扯坏的蕾丝颤巍巍挤在下陷处,教堂穹顶般的织丝裙摆下露出的纤细脚踝有如白色大理石柱。覆盖后背的金发灿烂得能融化。


金眸里透出独属于龙类的傲慢乖戾。


伊格尼兹不知道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可以确定的是,她已经蜕变成为真正的龙类,走进来那刻空气顿时紧绷到让人难以呼入鼻腔。


“你把她杀了,”塞西尔闭上那双流淌着蜜糖和金色的耀眼眸子,以判决的语气说到,“你是个理应去死的罪人。”


伊格尼兹安静地听着:“我一直罪孽深重,杀死的人中添她一个也不多。”


塞西尔走过去抚摸刺穿女人身体的铁棘,发出短促的叹息,后背蕾丝遮掩下蝴蝶骨微微抽动,仿佛下一秒就有一双翅膀挤破皮肉骤然伸展。


伊格尼兹一边寻找着刺杀她的机会,一边以轻松的语气谈到:“怎么?在为你母亲的死而悲伤?”


“母亲?”塞西尔的话语中飘过疑惑,“她用她的种子加上深渊里其他魔物的生命组成创造了我作为她的继承者,又以自己的血骨和魔法滋养我。这就是母亲吗?书上不是说母亲是以交配受孕的方式诞下婴儿的女人吗?”


她轻飘飘的一字一句让伊格尼兹的呼吸变得有些失控,似乎有灰尘被拂净,他终于想明白了之前不清楚的事。赫蒂为什么越来越虚弱?原来她吞噬的那些灵滋补的从来不是她自己,而是塞西尔,这个小小的恶魔。


“虽然我一直待在卵里,但我什么都知道哦?包括你计划刺杀她的事。”


伊格尼兹悄悄准备魔法,温和地微笑着:“为什么不阻止我?”


“她已经到了该逝世的时刻了,”塞西尔摸了摸女人垂下的头,踮起脚温柔地抱住她的脖颈,一下一下蹭着,“龙有了继承人之后生命力就会迅速衰弱,正常的,我从卵中醒来时她就会死亡,并通过死亡将剩余的力量全部传递给我。可她不肯死去,继承仪式的最后一环迟迟不能完成。恰好你要杀她,我没必要阻止啊?”


“就那样强行延续着早已腐朽的身体和神真的愉快吗?”塞西尔跟女人额头相触,声音越发低了,阴郁迷离,嚼在齿间抵在舌尖又黏上一丝莫名的感慨,“一定很难受,很痛苦,很煎熬吧?”


她抬起头,每说一句就将女人挂在铁棘间的残骸取下一块扔进壁炉里,打盹的炉火被惊醒,张了嘴将东西吞下咀嚼。火星冒着,融化鲜血,伊格尼兹阖了阖眼,他了解死亡,了解尸体,手上沾了太多鲜血,却在这时觉得血腥味儿是那样浓重,几乎难以呼吸。


“至于你……”塞西尔就要转身。


伊格尼兹动手了,直袭塞西尔心脏的正后方。


动作却立刻停止了。


魔法波从后方攻击了他,将肩膀前后洞穿。


伊格尼兹的手臂无知觉地垂了下去,血液一直淌,轨迹清晰,在掌心积起一滩,又沿着指尖一滴滴滚落。


他皱着眉,看见黑发男人从后方走来,径直经过他。庄严的长袍拖曳在地板上,黑发微微起伏间仿佛夹杂着夜风与雪花。


“林德?”


塞西尔踮脚抱住他,沾满鲜血的双手在他雪白的衣襟上留下刺眼的印痕,微眯的双眼间透出一点往常的天真和欣喜,毛茸茸的脑袋蹭着男人的下巴:“他跟我签订了新契约,现在是我的东西了。”


像一个孩子抱着她心爱的毛绒玩具。


伊格尼兹恢复着自己的伤口,望着林德那张找不出破绽的冷峻面容:“你自愿的?”


他骗赫蒂解开了林德身上被转移过去的契约,林德现在就显得格外不正常。在赫蒂死后塞西尔没有完全蜕变的时间里,足够林德杀死她一百次,那为什么又……?


林德点点头,平静地说:“是的。”


“你疯了。”


“嗯……是啊,”男人揉着塞西尔的金发,温柔地笑起来,好像有一张封住脸孔的冰雕面具在此时忽然融化,“我沉溺于美梦,渴望的太多。”


伊格尼兹有点头疼,太阳穴里的血管突突地贲。他看人果然很准,第一次见到林德就做出了判断,隐秘的禁忌对这位表面严肃冰冷的法师有着致命的诱惑,极容易使他深陷在黑暗的泥沼不能自拔。他一步步偏轨,直至今天自愿踏进龙的陷阱里。


不对。


伊格尼兹早该察觉:林德在火山底带着微笑为塞西尔取名字时,他整个人都已经……


失常了。


“你从她身上获得了什么?”他还是想问问。


林德露出一点微笑,低声回答:“没有什么。”


塞西尔从男人怀里跳出来,踩着椅子走上餐桌。从前她行走的步伐轻快盈动,仿佛每一下踏在地板上都会踮起脚尖跳起舞来,现在每一步都郑重地落在木桌上,好像有千钧,好像行至深渊,好像登基的新王走向她的王座。伊格尼兹在鞋跟与桌面相敲击的咔哒声中闭上眼,思考她对他的处置。


“你想不想死?”


“塞西尔,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想死呢。”


“那好,”塞西尔歪了歪头,忽闪的眼睛违和地透出一点天真稚嫩,“说起来你还是弑龙的勇者呢,应该给予一些奖励。我给你离开这里的机会,不过有两种离开的方式:一,我打开传送门让你安全离开;二,你得自己从大门走出去。”


大门外聚集着成千上万的怪物,在塞西尔回来的那刻就已经全部听她指挥,伊格尼兹踏出大门的瞬间就像落入岩浆的雪片一样会被撕成碎片。


钟表转走的声音像沙漏的沙携着时间流淌过他的耳膜,伊格尼兹微微睁开眼,在塞西尔眼中看到了跳跃的火光,仿佛两颗坠入大地被云层摩擦燃烧的流星。


她在兴奋,伊格尼兹轻易地判断出来,她为即将有一场血腥的厮杀在眼前上演而兴奋,就像观赏奴隶角斗的奴隶主,或是像把两只绿色蝈蝈放入一个碗的天真孩童。


“这样来选择吧。”


塞西尔取出黑白两个棋子,放在餐盘两侧。


伊格尼兹感觉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纤细白嫩的手指转动了搁在中央的银叉。


旋转的银叉一瞬间变成了极速逆转的钟表指针,旋转中带出的模糊虚影是时光跨步向后时扬起裙摆露出的欢快脚步。蔓延的绿藤进种子里,掉落的雨点返回云层里,日落日升,冬秋夏春,一个宇宙从死奔赴到生,时间在此刻溯洄逆转,一切又回到曾经那个满月的夜晚。


代表生死的黑白棋子,安静流淌着血泪的珀罗修斯,穷尽一生也夺不到手中的自主权。


一直,一直。


从未变过。


炉火静悄悄的。


银叉停止了旋转,指向代表生的白棋子。


“哦,真幸运,”塞西尔瘪起嘴,有点小孩子闹脾气的感觉,“灵,你的运气一直很好。”


伊格尼兹望着与十几年前相同的结果,像是忍了很久似的,终于肆无忌惮地笑起来。笑声尖锐,胸膛剧烈地震动,银瀑般的长发泛起迷人的涟漪。仿佛濒死的流浪汉终于得到了一块散发香气的面包,仿佛高塔中的囚犯终于获得了一跃而下的机会。


笑声渐止,只有一丝浅浅的弧度停驻在嘴唇边,半灵沾满血污的脸酷似刚刚经历了厮杀的野兽。


这个纠缠他十几年的梦魇又一次在眼前上演时,他发现他已经不惧怕它了,因为有更重要的事物取代了它的位置。


他的人鱼,他的姑娘,已经安全到达了海边。她会投入养育她保护她的大海的怀抱,将这一月来经受的一切当成短暂的噩梦。现在她醒了,困扰她的梦会被扔进角落里。


她会在沉静美丽的海浪与同族的爱护中无忧无虑地生活下去。


这么一想,好像含在喉间的滚烫甜酒终于被咽下,好像漫长的美梦终于结束,舌尖品尝到痛快的释然。


“请允许我做一个选择……”


伊格尼兹捏住银叉,轻轻一转。世界轻易地扭转,时光轻易地奔流,一切发疯地暴长从曾经回到现在。银发尖耳的半灵从捂住空洞右眼不知所措的幼童变回如今沐浴龙血、年轻强壮的弑龙者。


银叉最终指向黑棋子。


塞西尔疑惑地打量着伊格尼兹,他文雅地微微躬身,转身走向大门。


他能听到钟表有序转走的声音,炉火咀嚼木柴的声音,门外怪物与夜风此起彼伏的嘶吼声,自己由失控转向平静的心跳与呼吸,还有幻觉般萦绕着的,一条小小的人鱼的喜怒哀乐,柔软的哭泣呓语。


他想起自己此前一直是无神论者,因为神灵并不喜爱他,他也看不到灵族在生命终结时目睹的代表新生的圣洁灵光。


可现在他看见了,从另一些事物上散发出足以取代星辰的灵光。


光照进黑暗里,而黑暗接受了光。


伊格尼兹从容地推开大门。


“好奇怪啊,”塞西尔歪着头,疑惑不解,“他不是说世界上没人愿意去死吗?自己又为什么主动跑出去送死?”


林德不回答,他知道对于那个半灵来说,重点在于“主动”而不在于“死”。


塞西尔很快把这点疑惑抛诸脑后,她在餐桌上蹦蹦跳跳,哼着歌用指尖的鲜血涂染自己的嘴唇,直至嘴唇如玫瑰花般鲜艳欲滴,又转头搂住林德的脖子在他脖间的符文上亲了一口,烙下鲜红的吻痕。


“不准擦掉哦。”


林德有点恍惚地想起签订新契约时听到的誓词。


——“安斯艾尔林德,从此你将为我耳眼,为我血骨,你将在我生后生,在我死前死。我将为你的一,你的二,你的过去与未来,你的始与你的终。”


他答应了。


塞西尔自言自语:“赫蒂还真是,为什么总要蜗居在城堡里,外面明明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


“我决定了。”她说。


“什么?”


“我们出去吧,”她兴奋地说,“你给我看的童话书和水晶球里有那么多美丽好玩的地方,但那些都是假的虚像,我想要真的……让它们都成为我的!”


塞西尔不知从哪里取出来一副地图,在图上戳戳点点。


“先是嗯……索伦、瓦耶、瑞尔城……”


第一日,索伦、瓦耶、瑞尔城亡。


稚嫩的话语与他曾经在占星台上做出的预言一一重合。


“再是……布莱、伦迪、哈得利城。”


第二日,布莱、伦迪、哈得利城亡。


林德的头剧烈地疼了起来。


“最后,唔,永恒之塔和教皇城。”


第三日,神没,人序错乱。


白嫩的指尖最终停在大陆最中央,也停在他的心尖上,他的心脏莫名一抽。他教导过那么多学生,孩子们在这个年纪脑子里都充斥着奇思妙想,但从来没有一个像塞西尔这样说出幻想的同时就拥有将其一一实现的能力。


无论那有多疯狂。


塞西尔卷起地图,跳下桌,像一朵掉落枝头的花跌进他怀里,仰头望着他,天真烂漫地笑着说:“去征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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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狄德诺人鱼(十七)


告别曲



——出去之后可以先坐船,渡过缇利尔湾就是与灵海交接的人鱼海。


——我不想去人鱼海……她们一个个都不待见我。


——好,那就坐船一直往上,越过第一个海峡沿着北海前行。那里就和这儿不一样了,有港口,贸易市场,长尾巴的兽人和会说话的玫瑰,不久后到了仲夏……


——我知道,太阳就不会落下了,能看到白夜。


——嗯,太阳会擦着海平线滑过去,最低点余晖粼粼的样子很漂亮,一天能看见两次日落。


——我更喜欢日出。


——对了,我得给你施加一个定位魔法。


——为什么?


——你总是走丢,我再找你。


西德尼朝着北边的龙堡奔跑,一路上踩着海水退去后湿漉漉糊满海岸线的绵软沙层。时不时扑上来的海潮温柔蹭着她的脚踝,远处海浪耸动发出的沉闷吼声夹杂着风的轻鼾,这声音她从小听了无数次,对她而言就仿佛睡前祖母唱的摇篮曲。


大海这样呼唤着她,用湿腻温热的海风挽留她,想引导她回到该去的地方。


西德尼置若罔闻,一路向北,离开海岸,跑进缇利尔森林。伊格尼兹为了安全特地把传送门设在较远的海边,现在反而成了回去的阻碍。


森林里,石窟神像般的树沉默着睁开巨大的眼,望着渺小的闯入者。沉寂的空气流过遮天蔽月的树杈发出沉闷低吼,未开发的小径里爬满蛇藤,挤满粗糙砾石。垂落的枝条抽打着西德尼的脸,石块划破她赤裸的脚底,有的甚至直接硌在了骨头上。


西德尼攥紧手指,奔跑着,近似无措地计算着龙堡的距离。伊格尼兹应该只是……不小心被困在那儿了,龙已经死了,他暂时待在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只要她过去就能找到他,然后一切按计划,坐上船,再然后……


枝桠的抖动引起了夜枭的注意,它打量着娇嫩无害的人鱼少女,抖了抖翅膀粗着喉咙长鸣。于是更多夜行的野兽发现了茫然闯入的小东西,踏着松软的浅草和泥土悄然接近。满是潮湿水雾和败叶腐臭的空旷森林里,独属少女肌肤与血液的清甜芬芳骤然混入,刺激着它们厚实的粗舌下分泌出透明唾液,利齿和尖爪蠢蠢欲动。


西德尼嗅到了森林狼的腥燥体味,听到了脚掌踏折草枝的细微咯吱声。她知道自己抵不过狼群的袭击,只能尽快跑出森林。


人在慌乱之下总会出错,奔跑间西德尼被一条绿藤绊倒,摔倒在粗糙的砾石和杂草间,疼得每根骨头都在战栗。


不过她顾不上那个,因为她戴在手上的那枚戒指被摔了出去,它有着和灵头发相似的点点银色,落在砾石间有如一只困倦的萤火虫,随时都会熄灭光辉隐入黑暗。


西德尼刚想伸手去拿那枚戒指,身后跟来的森林狼咬住了她的脚踝,利齿直接嵌进骨头缝隙。西德尼咬着嘴唇狠狠甩开它,獠牙在脚腕上犁开深而狭长的沟壑,她无法站起,于是用手肘蹭着砾石和地面,一点一点将身体拖近那点银光。


她想至少,至少抓住那点银光,可她发现不行。


她的指尖无论如何也够不到那里。


森林狼从灌木丛里钻出,腥臊的鼻息就在她头顶呵吐,脚掌踏下,一点银光熄灭在黑暗和糙硬的体毛里。


一股说不出的疼痛贯穿灵魂,西德尼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撑起身体扑过去。人鱼是海里的食肉动物,捕食时不光诱惑也会露出凶狠的一面,她露出利齿,喉间酝酿着自己也听不懂的沙哑嘶叫,那头狼谨慎地避开一些,她得以将重新亮起的银光抓进手中,紧揉入掌心,指节发疼。


西德尼以自己能做出最凶狠的眼神环视着包围上来的狼群。


狼群谨慎地打量着她,踩着泥土缓缓逼近。人鱼少女甘甜的血液一直刺激着它们空荡荡分泌酸液的胃,垂着涎水的长舌刮着一颗颗獠牙吐出,接连在眼里亮起的绿油油的光仿佛夏夜墓地里的点点鬼火,不怀好意地将西德尼围住。


西德尼想起自己刚被抓来龙堡时很畏惧伊格尼兹,不理解并厌恶着他的一举一动。


现在她好像明白一点了,想恫吓包围上来的野兽就得摆出这副姿态,野兽一直窥伺着不肯离去就得将这姿态一直维持。久而久之把自己原本的模样和声音就忘尽了。


她得记着这痛。


还有她曾经读过的,《糖果屋》的一小段:他们把珠宝和金币往口袋里塞。汉泽尔紧紧地牵着妹妹的手,走出了魔女的房子。


还有伊格尼兹开玩笑时跟她说的“你为什么不把我当成汉泽尔?”


这次换我吧。


我来找你。



伊格尼兹在龙堡外行走。龙堡外的时序是紊乱的,这会儿已经变成寒冬,嘶吼的夜风从山顶上来,骤然扫至。地面上很快积起厚重松软的雪层,亮着点灯的庞大龙堡隐在狂乱的风雪里成了蛰伏的巨兽。


嘶吼的怪物几乎将他团团围住,好在龙堡周围密集分布着尸骸,他用死灵术操纵这些现成的骷髅与怪物们纠缠在一起,在密如潮水的怪物堆中劈开一条曲折森白的小路。


肩膀上的伤口无法完全止血,寒冷的冬夜里流淌的血液带走了大量珍贵的热量和生命力。伊格尼兹眼前有点发黑,他就像一个倒扣下的沙漏,魔力和生命力如流沙般,以超越时间的速度飞快陷入底层空洞洞的黑暗。


夜空下,巨大食人鸟伴着鹅绒般的雪片盘旋飞舞,俯冲下来时,利爪攫取大量尸骸,翅膀将骷髅堡垒击开空洞,在伊格尼兹头顶呼啸而过,利爪掠过冬雪般的银发。


无数怪物趁机钻入。伊格尼兹的魔力全用在操纵尸骸上,如果稍微分出一点来用在其他地方,整个防御就会像被从中抽去一片的扑克牌塔那样瞬间崩溃倒塌。他闭上眼,抽出匕首,割那些灵活游窜的漏网之鱼。


月亮从厚重的云霭里露出半只疑惑的眼,似乎在问他为什么选择了死亡还要奋力挣扎。


实际上伊格尼兹选择的从不来是死亡,而是一条完全靠自己打开的生路,虽然这条路比起塞西尔施予的那条要凶险一些。


他当然舍不得死,他的人鱼,他的西德尼,他至少想再见她一面。如果西德尼愿意接受他的话,他还有很多计划和很多想做的事要去实现。


想着这些时,就仿佛在品尝一杯纯度极高的烈酒,灼烧感一路烫过去,皮下翻起的沉渣余韵意外地代替流逝的血液为肢体增添了一些热量。伊格尼兹按住伤口,控制不住纷飞的绮想,神快感麻痹了痛楚,那条小小的人鱼对他来说真是比任何迷醉致幻剂都管用。


尸骸垒成的墙破开了一个较大的缺口,来不及补上,体型庞大的怪物就冲了进来,一口咬住了他受伤流血的肩膀,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这种怪物有着强壮矫健的身姿,敏锐的视力和嗅觉,魔法攻击也轰不破的坚韧毛皮,一口獠牙和六只利爪。本来是他在实验室里亲手制造出来的,没想到第一个猎杀对象就是他自己,人生真是充满戏剧性的转折。


当然伊格尼兹也相当了解它们的弱点。匕首准地捅入它们毛皮上较薄弱的地方,轻易将两只怪物的头割了下来。最后一个将带毒的獠牙深嵌入他肩上的伤口,本来由于右肩受伤右臂就几乎失去了所有活动力,现在在怪物的撕咬拖拽下又彻底脱臼,随时都可能从身体上撕离。


伊格尼兹狠狠将它压在身下,匕首向下,刺穿自己右掌的同时也刺破了怪物的心脏。


遍体鳞伤和失血过多直接导致了控制魔法崩溃了一部分,防御像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溃散,如潮的怪物群抓住机会袭来,鲜血死亡和乱飞的残肢碎肉深深刺激了它们的凶性。伊格尼兹眯起眼,尽力抵抗着毒液催发出的朦胧睡意。


附近可用的骸骨已经消耗殆尽,虽然周围躺着不少刚死去的怪物,但控制鲜活尸体比控制腐朽尸骨要困难得多,对现在已近强弓末弩的他来说不是一个明智之举。


伊格尼兹眨了眨眼,觉得漫天大雪似乎正催促着他去死。不过在流动着发出恐怖粗戛呼声的夜风里,他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哼歌声,轻柔曼妙,就像海妖出现时降临海面的缥缈夜雾。


很像西德尼第一次勾引他时唱的歌,虽然唱得磕磕绊绊几乎没几个字在调子上,还是让他心甘情愿走进了那副拙劣的圈套。说起来还没听她完整地唱过一首歌呢。


他改变了策略。


在巨大的食人鸟飞掠而下时,伊格尼兹将匕首刺进它腿肌里,惊险地避开了能扼碎大理石的脚爪的抓握,跃上它的身体。食人鸟短促地嘶吼着,翅膀拍开跟着缠上来的怪物,略上天空竭力翻飞想把身上的东西给甩下去。


伊格尼兹在颠簸失重中握紧它的背羽,像最顽固的吸血蝙蝠一样锁在它背上,寒风和雪片割过脸庞的冰冷与痛苦让血管都失去了温热与弹性。


食人鸟在胡乱盘飞中远离了龙堡,终于无意来到了结界边缘。不过这个高度摔下去毫无疑问会粉身碎骨,伊格尼兹抓住时机,捏住鸟脖子想杀死它给自己下落时制造一个缓冲垫。


食人鸟凄厉地嘶吼起来,翅膀扑腾得厉害,仿佛搁浅在了这漫漫云海里,扭过头来用鸟喙啄他。食人鸟的喙笔直而尖利,边缘用岩石和雪花磨得雪亮,比矮人锻造出的骑士剑还锋利。伊格尼兹躲了过去。失血濒死,野兽的凶性沸腾似地激活了,他直接咬住了鸟的脖子。


咬住,压紧,再微微偏开,鸟颈上撕开巨大骇人的豁口,连通心脏的动脉血管包裹在那团颈肉里被一同撕开。热气蒸腾着,暴露在寒风中动脉断口失控抽搐着,将心脏那儿泵来的鲜血一汩汩挤出。


鸟软软地坠了下去。


伊格尼兹张开眼。


……失误了。


下方不是结界外的地面,而是结界最边缘处的蓝湖。


巨大的水怪从湖底跃起,将食人鸟衔入三排利齿间。


银发灵疲倦地闭上眼,和同色的雪片一起下坠。


他感到微妙的自由,好像他的骨血,他的躯体发丝都被热烈燃起的大火烧成了漫天飘飞的絮状灰烬,沾上湖水的那刻就会骤然沉没,融化成四散的尘埃。



送货的马车夫杰斯托在缇利尔森林边缘发现一个浑身血污的年轻女孩,失魂落魄地缓慢行走着,两只手间攥着什么。


他吓得不轻,又联想到森林里经常有狼群出没,就小心扶着她坐上货车,给她一块擦拭用的毛巾,说带她回缇利尔城里治疗。女孩点了点头,他才坐回马背上,驾车都驾得小心轻柔了不少。


西德尼一边擦拭身上的血,一边安慰自己到了缇利尔城就离龙堡不远了。勉强擦干净后,她向后靠了靠,坐在软绵绵的稻草上,嗅着那点让人安心的阳光气息蜷起身体抱住两膝。


她摊开掌心,露出沾满血液依旧闪烁着的银光。


“就要到了。”西德尼将下巴搁在膝盖上,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她瘪起嘴,泄愤似地戳着掌心里的银光,“你看看你让我受了多少伤。”


戳着戳着,指尖在银环内侧触到了一点凹凸不平的地方。西德尼心脏剧烈地跳起来,小心摸索,不放过任何细节。看似杂乱的刻痕在指尖有序地排列,谱写成段,她一个一个辨出字母,按次序拼凑起来,发现那是一个单词。


准确来说,是一个名字。


马车夫一直忧心忡忡地捕捉着车上的响动,发现那姑娘只是自己一个人神经质地自言自语,可是某一刻言语声消沉下去,仿佛沉进了湖底。另一些声音像溺水者的呼吸气泡一样冒了上来。


像压抑已久,像突然释怀,人鱼把头埋进两膝,手臂交缠起来,眼泪终于崩溃似地流了下来。


马车夫这时听清了,她在哽咽,泣不成声,还夹杂一点潮湿絮语。


“我现在明明……那么想见你。”



掉进湖里那刻,俘获伊格尼兹的不是自由的飘然快感,而是窒息感和冰冷的湖水。


水怪没来袭击他,他的身体就在倒置宇宙般的幽邃湖水里不断下沉,仿佛一颗死去的星辰。浓浓的睡意从全身每个毛孔侵入灵魂,他忽然觉得在这时休息一下也不错,于是安静地闭上眼开始小憩。


疼痛和嘈杂的呼喊都随流水逝去了,伊格尼兹逐渐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


他在这时做了一个梦。


梦里有贴着海面游动的鲸群和漂浮的发光水母,一条小人鱼在起伏的海浪间游来游去,然后俯身潜下,朝他游过来。


她有着柔软曼妙的身体,尾巴摆动带出的串串气泡洒在被月光照透的海水里格外漂亮。她还有着月光一样皎洁的皮肤,流光溢的鳞片,水草般失重漂浮不定的金发。她一点点靠近他,穿过游弋的深蓝暗流和律动的光影,脸两侧的肌肤下浮出柔和的蔷薇色,捧住他的面颊将嘴唇贴近。


理智告诉伊格尼兹这不是梦,他眼前的西德尼只可能是善于蛊惑人的河妖制造的虚像。


可当他的人鱼、他原以为再也没机会见到的人鱼带着这样诱惑的神色靠近他时,世界上其他一切都失了色,变成虚无的灰白。他轻轻搂住她,亲吻她的嘴唇,和平常一样,温柔地引导她进行一场细致湿漉的交缠舔舐。偶尔抽出来轻轻摩挲着,聆听她因呼吸不稳而一小声一小声发出的可爱轻喘。


伊格尼兹接着吻她,在她唇上咬出潮湿绮丽的水色,直到她胳膊绕到后方剖出他的心脏也没停下来。得手后的河妖变回真实的模样,准备从他怀里抽身离去,却被他用一只手扼断了脖子。


为什么要变回去呢?


伊格尼兹叹息着扔开手中的尸体。


越沉越深,储存水晶从怀里飘出,水晶里所有物品都掉了出来,四散在幽邃的湖底。


书,雕像,失重地在湖里起伏飘荡,在暗流里跳起舞来。最后飘出来的不是试剂、植物或仪器,而是一本空白却满盛着人鱼心事的书。


书散了架,一页页像空中散落的扑克牌一样四处漂浮,失重地将他包围。在他周身,在他头顶,几乎充盈了整个空洞广袤的湖底,又几乎挡住了远处已经变成一个小光点的月亮。


那些花,那些贝壳,那些水晶,书里有缥缈的歌声,成群的水母,最绵长的烟火节,永远悬在海平线上的落日。人鱼少女所钟爱的一切都藏在里面,此刻正浮沉着包围他。


伊格尼兹在湖底无声地笑起来,血液流逝,而湖水补入。


最后一切都暗下去,只留下很远处的月亮,在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凿出一个小小的孔,泄露出些许光亮。


被囚禁多年的野兽终于咬碎了最后一道枷锁,他自由了。



到达缇利尔城时,车夫杰托斯将车上的女孩扶下来。她擦干净血污后原来有一张白皙端正的面孔,身上的裙子样式复杂用料良,让人觉得她应该是位家境富裕的小姐,却不知怎么会沦落成这样。蓝眼睛睁开,像剧作家笔下最纯洁无辜的林中鹿一样,以无害却警惕的视线小心翼翼地接触四周。


杰托斯没话找话:“这城市不久前让一个该死的黑法师给毁坏了,现在正重建着呢。我先带你去看医生,再联系你的家人行吗?”


“我想找一个人。”女孩小声说,“他出来了应该就在这里。”


“长什么样呢?”


“银头发,个子很高,穿着法师袍,”女孩踮着脚比划,“右眼上戴着单片眼镜。”


杰托斯觉得这描述太笼统了,几乎是每位灰灵法师的标配形象,正想说点什么,远处山上突然传来轰隆隆的闷响。


城里所有人都冲出来站在街道上欢欣雀跃。杰托斯跑去找人询问情况,回来后也是一脸欣喜。


“怎么了?”女孩问他。


“是个大好事,”年轻的车夫难以抑制激动之情,两颊上跃起绯红,“就在刚才,城主府派人袭击了龙堡,诱发火山爆发,整座山都被夷平了,龙被消灭了!”


女孩愣了一下,眼底泛起柔软的波光。


欣喜的人们取出为庆典准备的烟花,放了起来。瞬间整个城市都被染上绚丽的色,夜空闪烁不定,无数星辰坠落爆成一捧一捧的亮屑,融入染黑夜的墨迹里。到处都是忘情的欢呼。


西德尼在热闹的人群中闭上眼。


有个男人搂住她的肩,五指合拢力的动作异常熟悉。然后他又一点点撩开她额前的碎发,用宽厚用力的手掌抚摸她的额头,为她染上熟悉的温度与痛苦。最后他回了手,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再见了。”


温柔,略带笑意,语句底部藏着低低的磁性。


像一阵风垂过她的耳畔,并未深入。


西德尼茫然地睁开眼,攒动的人头和大片模糊不定的黑影里中看不见他。他和他低低的耳语就像一阵捉摸不定的风,转眼融解在人海里。


“对了,”杰托斯转过头来,“你要找的人跟你是什么关系啊?”


“不知道,”她也有点说不清,就摊开手掌展示那枚戒指,“他送了我这个。”


“哦,他跟你求婚呢,”杰托斯了然地微笑,“看你这么着急找他的样子也很喜欢他吧,唉,快点找到就好了。”


“嗯。”姑娘听他这么说,脸上蒙起红晕,有点羞涩地揪住发尾绕了绕。


“不过他……好像不在这里,”姑娘微笑着说,杰托斯觉得她好像哽了一下——就像泉眼冒气泡那样轻快无痕,又好像没有,她的声音依旧那么平静温和,“我去别的地方找找他。”


“哦,哦……”


杰托斯愣在了姑娘最后的笑容里,有点尴尬地挠挠头,等他想起受伤的事,姑娘已经走远了。他挣扎出人海,想叫住她,却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怔怔地站在烟火灿烂的光亮里,看着那姑娘一步一步、蹒跚地走着,像雪一样消失在黑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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