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万世遗又加了几个字:“昨夜我根本就不在这里。”
不醉又能怎么样呢?还是醉了的好。
轻烟般的晨雾刚刚从长草间升起,东方的苍穹是淡青色的,其余的部份带着神秘的银灰色。
长草碧绿。
万世遗走出来,长长吸了口气,空气新鲜而潮湿。
草原尚未苏醒,看不见人,也听不见声音,一种奇妙的和平宁静,正笼罩着大地。
马芳铃现在想必还在沉睡,年轻人很少会连续失眠两个晚上的。
他们的忧郁通常总是无法抗拒他们的睡意。
老年人就不同了。
万世遗相信马空群是绝对睡不着的。像他这种年纪的人,经过这么多事之后,能睡着除非是奇迹。
他在干什么?
是在悲悼着他的伙伴?还是在为自己忧虑?
萧别离现在想必也该回到他的小楼上,也许正在喝他临睡前最后的一杯酒。
丁求是不是也在那里陪他喝?
傅红雪呢?
他是不是找得着能容他安歇一夜的地方?
最让万世遗惦记的,也许还是沈三娘。
他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地方可去,但却相信像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总会有地方可去的。
除非她已迷失了自己。
也不知从哪飞来一只秃鹰,在银灰色的苍穹下盘旋着。
它看来疲倦而饥饿。
万世遗抬起头,看着它,目中带着深思之色,喃喃道:“你若想找死人,就来错地方了,我还没有死。”
他眨眨眼,忽然笑了笑,道:“要找死人,就得到有棺材的地方,是不是?”
鹰低唳,仿佛问他:“棺材呢?棺材呢?……”
火熄了。
李马虎的杂货店,已烧成一片焦上,隔壁那“专卖猪牛羊三兽”的屠户和那小面馆,灾情也同样惨重。
那条窄巷里的木屋,也烧得差不多了。
一些被抢救出来的零星家俱,还杂乱的堆在路旁,几只破桶,正随风滚动着,也不知它们的主人到底是谁?
焦木还是湿淋淋的,火势显然刚灭不久,甚至风中都带着焦味。
边城中的人本来起得很早,现在却看不见人影,想必是因为昨夜救火劳累,现在正蒙头大睡。
本已荒僻的小镇,看起来更凄凉悲惨。
万世遗慢慢地走上这条街,心里忽然觉得有种负罪的感觉。
无论如何,若不是他,这场火就不会烧起来,他本该提着水桶来救火的,但昨天晚上,他提着的却是酒壶。
这一场大火后,镇上有多少人将无家可归?
万世遗长长叹息了一声,不禁想起了那小面馆的老板张老实。张老实真的是个老实人,他不但是这小面馆的老板,也是厨子和伙计,所以一年到头,身上总是围着块油腻腻的围裙,从早上一一直忙到大黑,赚来的钱却连个老婆都养不起。
但他还是整天笑嘻嘻的,你就算只去吃他一碗三文钱的阳春面,他还是拿你当财神爷一样照顾。
所以他煮的面就算像浆糊,也从来没有人埋怨半句。
现在面馆已烧成平地,这可怜的老实人以后怎么办呢?
隔壁杀猪的丁老四,虽然也是个光棍,情况却比他好多了。
丁老四还可以到萧别离的店里去喝几杯。有时甚至还可以在那里睡一觉。
再过去那家棉花行,居然没有被烧到,竟连外面拴着的那“精弹棉花,外卖雕漆器皿”
的大招牌,也还是完整无缺的。
“清水锦绸细缎,工夫作针。”
“精制纨扇,雨具,自捍伏天绒袜。”
除了萧别离外,镇上就数这三家店最殷实,就算被火烧一烧也没关系。
但他们却偏偏全都没有烧到。
万世遗苦笑着,正想找个人问张老实他们的消息,想不到却先有人来找他了。
窄门上的灯笼,居然还是亮着的。
一个人突然从里面伸出半个身子来,不停地向万世遗招手。
这人白白的脸,脸上好像都带着微笑,正是那绸缎行的老板福州人陈大倌。镇上没有人比他更会做生意,也没有人比他更得人缘了。
万世遗认得他。这地方只要是开门做生意的人,万世遗已差不多都认得……“
他认为没事的时候找些人聊聊,总会有些意想不到的收获。他现在却想不出陈大倌找他干什么?
但他还是走了过去,脸上又故意作出微笑,还没有开口,陈大倌的头已缩了回去。
门却开了。万世遗只好走进去,忽然发现他认得的人竟几乎全在这地方,萧别离反而偏偏不在。
除了陈大倌外,每个人的脸色都很沉重,面前的桌子上既没有菜,也没有酒,他们显然不是请万世遗来喝酒的。
天色还没有大亮,屋里也没有燃灯,这些人一个个铁青着脸,瞪着一双双睡眠不足的眼睛,态度一点也不友善。
“难道他们已知道那场火是我惹出来的?”
万世遗微笑着,几乎忍不住想要问问他们,是不是想找他来算帐的。他们的确要找人算帐,只不过要找的并不是他,是傅红雪。
“自从这姓傅的一来,灾祸也跟着来了。”
“他不但杀了人,而且还要放火。”
“火起之前,有个人亲眼看见他去找李马虎的。”
“他到这里来,为的好像就是要给我们罪受。”
“他若不走,我们简直活不下去。”
说话的人除了陈大倌和棉花行的宋老板外,就是丁老四和张老实,这一向不大说话的老实人,今天居然也开了口。
每个人提起傅红雪,都咬牙切齿的,好像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
万世遗静静地听着,等他们说完了,才淡淡问道:“各位准备对他怎么样?”
陈大倌叹了口气,接着说:“我们本来准备请他走的,但他既然来了,当然不肯就这样一走了之,所以……”
万世遗道:“所以怎么样?”
张老实抢着道:“他既然要我们活不下去,我们也要他活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