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舞默默在心里点头,老管家接着又说:“小的也不愿相信,但我必须承认,温家偌大的家业,真的只剩帐上那么一点了。”
现在的温家只剩下祖宅、少数的现银,满屋子华而不实的东西,和一堆等待养活的仆人。
老管家泪光盈盈地诉说温家的现况,冬舞不知不觉地蹲下身平视老管家沧桑的脸,发觉他真的很忠心;忠于温家。
“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呢?”冬舞一向就对忠心的仆人没辙。
“我虽然不爱同人道长短,可也约略听过温家的事。就我记忆所及,温家的产业遍及京城,温老爷又擅于理财,虽时常出钱造桥铺路建庙,可也不至于变成现今这副模样才对。”铺路建庙是要花大钱没错,可这路也不是天天铺,庙也不是天天盖,没有理由一下子落得这般窘境。
“少夫人,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提起过世的温老爷,老管家益发伤心感慨。“老爷子生前是很会理财没错,可近年来温家在鄂州的土地相继发生虫害,佃农缴不出租金来。老爷子的心肠好,不忍心见佃农们受苦,也就免去他们的租金。”而温家最大的财源收人就来自此。
“接着,和老爷一向交往甚密的商家,因为被人牵连,突然间倒闭,非但无法偿还欠老爷子的矩额货款,还闹着要带全家上吊自杀。老爷子见那家子可怜,主动拿钱给他们度过难关,没想到他们却拿着钱连夜逃跑,于是老爷子又平白损失一笔钱。然后,又由于老爷子为善济贫的名声过于响亮,不只是京城,就连其他乡镇的人也纷纷慕名前来,要求老爷子慷慨解囊,帮助他们的故乡造桥铺路。于是,老爷子这边掏一点,那边拿一点,很快地便把原有的积蓄花光。再加上老爷子晚年身体又不好,无法凡事亲躬,少爷又搞不清楚状况,老是花大钱买些无用的东西回家,以至于…”
接连着说了一大串,说至此,老管家再也说不下去,只是垮着一张沧桑的脸摇头叹息。而冬舞也不需要老管家再多解释什么,他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明明状况不佳,却还要打肿脸撑胖子狂做好人,难怪会撑不下去。
管家说得是声泪俱下,可听得两颊胀红的冬舞却挤不出这么多同情心来。她早说过不能做好人,现在可好了,为了一些不相干的人,平白坏了她的少奶奶梦。
冬舞气极,暗地里诅咒那些假借造桥铺路之名,比她先捞到油水的人。然后又突然想到,既然家里的状况都已经这么差了,那只会傻笑的高个子凭什么这么挥霍?
“我有件事情不明白,老管家。”既想之,则问之。“温家的情况明明已经这么糟了,为什么温老爷还任由他的儿子胡乱买东西?”冬舞无缘会见去世的温老爷,但可以想像他一定很溺爱儿子。
“这就是我先前想说的理由。”老管家喟道,老爷的确很溺爱独子。“少夫人,我想您多多少少也听人说过,温家就生少爷这么一个独子,而且夫人在生下少爷后即撤手人窘。”
冬舞点头。
“夫人去世以后,老爷独力抚养少爷,由于是年老得子,老爷自然特别宠爱少爷,这也是人之常情。”
的确是人之常情,冬舞不置可否。不过,她也觉得将一个人宠爱到几近白痴的地步,这样的人之常情未免太过可怕。
冬舞尚不及在心中暗下结论,只见老管家接着又说:“老爷子很疼少爷,吃穿都给他最好的。可惜少爷从小身子骨弱,动不动就生病,无论老爷子花多少钱给他补身子,依然没用。”
当然没用了。依她看,温老爷应该把那些钱省下来让他的儿子补头脑,反倒实际些。
“眼见少爷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老爷子急了,连忙派人找算命师来。”老管家继续回忆往事。“算命先生合了少爷的生辰八字,又看了少爷的长相,最后叹气地告诉老爷,少爷前世是个罪大恶极的商人,骗了不少人,害得人家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这一世,注定会被要回去,否则难以平安长大。”老管家还记得老主人当时的表情,可说是伤痛欲绝。
“为了保住少爷的命,别说是还以前的债,就是让他耗掉今生的积蓄,老爷子都愿意。”老管家拭去眼角的泪。“老爷子这般回答算命先生,只见算命先生摆起香案,念了些咒语,并交代老爷,往后不管少爷上了什么当或受了什么骗,只管将他买的东西收下,因为他是在还前世的债。说也奇怪,经过那场法事,少爷果真变得健健康康。老爷子见状大喜,更加相信算命先生的话;只要是少爷看上的东西,无论价格有多离谱,都让他买,久而久之便养成少爷……”
“不知节制的个性。”冬舞冷冷地把老管家未吐出的话接完,算是大开眼界。什么前世今生,根本胡言乱语,为什么不干脆承认是自己宠坏儿子算了?
冬舞无奈地看着老泪纵横的管家,其实心里满不舍的,他让她想起了“羽梦馆”的总管,他们同样都有一颗忠于主人的心。
“我明白事情的始末了。”虽同情老管家,冬舞还是逼自己不能心软。“可是我还是不能留下来,希望您能明白。”她若留下,迟早有一天会被他家少爷气死。
老管家一听冬舞坚持要走,马上又激动地大叫。
“少夫人,您不能走啊!”老管家泪留满面的求她。“老爷就是知道自己做错了,所以才会吩咐小的在他去世后,尽快安排将您娶进门,目的就是想矫正少爷这项要命的缺失啊!”
“可是——
她没那么伟大。
“少夫人!”
这回老管家索性拉住她的裙子,改为拖延政策。“少夫人,我知道要您待在温家是委屈您了,可我看得出您是个好人。”
“我才不是什么好人!”冬舞拼命拉她的裙摆,不愿被拖住。
“不,您是好人!”老管家拉得更紧了。“您的嘴虽利,但小的看得出您是个心肠很好的人,否则不会主动去找回少爷,更不会召集大家帮温家算帐。”
她确实是主动做了这两件事,可那是因为不甘心和为自己的利益着想,跟他嘴里说的“心肠好”完全扯不上边。
“老管家,您误会了。”说什么她也不能留下来。“我之所以会去找你家少爷,完全是因为……”
“少夫人,不管您的理由是什么,小的都求您留下来!”
冬舞还来不及告诉对方自己有多自私,但见老管家的头拼命磕,拼命对她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小女孩猛磕。
“老管家,您别对着我磕头啊,我承受不起。”严格说起来,冬舞很辛苦。又要忙着应付老管家如捣蒜的磕头,又要忙着拉回被压得死死的裙摆,可对方依然还在对她行大礼。
“老管家!”冬舞急了,他怎么一直磕头。
“求求您留下来,少夫人。”
老管家铆起来和她比固执。
“我才不要留下……”
她还在扯裙子。
“求求您,少夫人。”
老管家依然捉住不放。
“我不要……”
“求求您。”
“我……好啦!”
拉不过老管家的冬舞扯开喉咙大喊。
“我答应留下来,这下裙子可以还我了吧!”冬舞满脸胀红地请求老管家,算他厉害,居然比她还固执。
“您真的答应留下来?真是太好了!”老管家连忙松开她的裙子,总算他的坚持没有白废。
“遇见您这么忠心又固执的仆人,我能不留吗?”冬舞咕哝地抱怨,多少被管家的诚意感动,否则单凭她的性子,就算把裙子给脱了,她也一样照跑不误。
“谢谢少夫人。”
老管家当然也看出这一点,所以才会搏命演出。“只是少夫人,小的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还望成全。”
老管家趁情势大好,接连着提出请求。
“您说。”冬舞一边整理裙子,一边皱眉。
“在面对少爷的时候,能不能请您别说重话?少爷比较敏感,我怕他会……”
“我还怕他会心碎哩,这是什么话?”老管家还没能把话说完,冬舞就发飘。
“不务正业,又容易上当受骗也就算了,现在还来个敏感,他怎么不投胎当个女人啊!”
“少夫人您说的有理,可是少爷真的很敏感……”老管家尽力安抚冬舞,可惜无效。
“也不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还在那里装傻卖笑,看了就有气!”
“是、是,少夫人,可是少爷真的很敏感……”
“您都不知道我有多委屈,我又不是保姆,被迫照顾一个不知长进的人,还得担心说错话。”她爹不知哪条神经搭错线,居然把她许给温玉。
“您说的一点也没错,可是少爷真的很敏感……”
“我东方冬舞真的是——好啦、好啦!”被老管永远相同的说词念烦了,冬舞再度败阵。
“我答应您不在他面前说重话,这总行了吧!”冬舞气呼呼地投降,老管家则是欣喜若狂。
“谢谢少夫人。”
老管家又一次道谢,冬舞却是极不甘心。
她好不容易出嫁,却嫁给了一个不事生产,成天只会乱买一通的败家子。而这个败家子非但不懂得自省,她这个即将背负沉重算盘的人还不能念他,教她情何以堪?
冬舞越想越觉得自己委屈,越觉得呕。好,她不念他,但总可以拿走他的荷包,让他再也不能随便花钱吧!
心意既定后,冬舞当场一个转身,大脚一端,两手一推,便利落地打开花厅的大门。
“姓温的,我决定不走了。”甫踏入花厅,冬舞便高声通知温玉这个消息。
“啊,你决定不走啦?”温玉喜出望外地看着冬舞像阵风似的扫进来,表情是全然的快乐。
“对。”
干嘛这么高兴啊?“但是我要告诉你,从今以后,你不能再向帐房拿钱,帐房老爹也不会给你任何一毛钱,你听懂了吗?”
冬舞当着所有人宣布这项新规定,范围遍及在场所有人,每一个人都对这个规定噤若寒蝉,不敢有任何意见。
温玉当然也没有任何意见,反正他向来是先欠着,再由帐房付钱,一点也没差。
“我懂、我懂。”他笑笑地点头。“只要你愿意留下来,你说什么都好。”
温玉笑得粲然,用最和煦的笑容面对冬舞的冷哼,害冬舞一时之间为之语塞。
哼,白痴。笑什么?我正在骂你呢!
冬舞偏过头,躲避温玉的笑容,任由暖意在厅堂里越扩越大。
门外天寒地冻,门内窜起点点暖意。或许不明显,但或许春天真的快到了呢!